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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五


  何遷等幾個人一起送王向東上了警車,李愛國隔著車窗囑咐:「老三,還剩不到一個月了,好好改造,有什麼事兒出來再說。」王向東看一眼樓口的花圈,眼淚又下來了,沖外面的人連連作著揖,隨著警車很快地遠去了。

  一路上王向動任由淚水往下淌,什麼男兒有淚不輕彈?都是沒到關情處啊。老爺子沒得也太不是時候,為什麼不肯等他一等?這時候才突然想起老爺子的許多好處來,甚至一下子就回想起小時候的那頂軍帽來,記得老爺子把他搶來的軍帽撕掉以後又給他弄來個舊軍帽,還教訓他「凍死迎風站餓死不作賊」,那情景仿佛就在昨天,可他卻已經很多年沒有回憶過。他多想再聽老爺子好好地教訓他幾回啊,老爺子嘴裡說出來的都是真理啊,如果他能按照老爺子的教誨做人,也不至於落到今天這樣的下場,可他最後也沒能叫老爺子省心瞑目地走。剛才兩個姐姐幾乎沒跟他說話,她們是不是也恨自己?是自己把老爺子活活氣死的啊!

  回去的路上,他看著外面的景物,似乎沒有太大的變化,可他覺得自己已經離那些熟悉的人和事都很遙遠了,外面的世界似乎已經不再屬於他。他知道他什麼也沒有了,連一個能罵他教訓他的人也沒了。所有人都會記得他氣死了老爺子,而他以前的成就已經不值一提,他不知道他還有沒有機會再創輝煌,即使能夠,他估計自己也難得快活,畢竟含恨而去的老爺子再也不能從他身上得到一絲的安慰,他想他一輩子也不能為老爺子的死釋懷了。

  還有不足一個月就要出獄了,王向東忽然沒了一絲喜悅和期待,反而是監獄的大牆,能讓他覺得安心一些,他真的有些不願意面對外面的世界和親人,他覺得自己沒了臉。

  王向東出獄那天,在監獄大門外第一眼看到的是許鳳,她的紅夾克在幾件黑西裝的襯托下格外搶眼,有點黑暗裡的燈塔般的效果,王向東一下子就聯想到見了最後一面的米彩兒。

  大牆外的陽光和裡面並沒有區別,王向東不理解為什麼電影裡的囚犯出來後要做被晃疼了眼睛的造型,又不是從渣滓洞裡放出來的,致於那樣嗎?陽光、空氣都是一樣的,不同的只是心情,象鳥出了籠子,可王向東又不是鳥,他也不用去聯想什麼狗屁鳥,他只顧體驗自己被釋放的歡樂就夠了,仰天大喝一聲:「哈!」再也沒人敢過來嚇唬他。一下子又有了縱橫四海的激情。

  何遷、秦得利、豐子傑都來了,一個個上來跟老朋友擁抱,到了許鳳,互相笑笑,王向東說:「越來越漂亮啦。」秦得利壞笑道:「現在你看誰都漂亮。」

  王向東說了聲「滾」!然後問豐子傑:「不在南邊混了?」

  「聽說你今天開放,專門趕回來的。」豐子傑刻意地留了兩撇八字鬍,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老成也滑稽了一些。

  幾個人邊說邊走,何遷先行幾步,拉開一輛奶白色的豐田轎車的前門,一邊回頭笑道:「怎麼樣老三?有面子吧?」王向東看他一屁股坐在駕駛座上,不禁詫異道:「你小子買車了?」何遷得意地笑道:「跟咱自己的一樣。」

  上了車,何遷才告訴他自己在倒騰進口車,這輛已經找好了買家,過兩天就得易主了。

  「能賺多少?」

  何遷偏頭笑道:「十萬你信麼?」

  王向東沒說話,他覺得何遷驕傲隨意的口氣讓自己多少受了點兒刺激,看看何遷,又想想自己,恍惚隔世。

  何遷新買的駕照,手潮,光顧緊張地開車了,絲毫沒注意坐在旁邊的王向東有什麼不良反應,還在自得地介紹著:「哥們兒現在開始玩車標兒了,『車標兒』你沒聽說過吧?有興趣的話我抓時間給你講解講解。還告訴你個好消息,哥們兒馬上就不跟老毛玩啦,這回準備註冊個自己說了算的公司,叫威甯,英文的,勝利的意思,嘿嘿。」

  王向東出了口氣,道:「你們都牛逼啦。」

  秦得利從他惆悵的語氣裡聽出了話外音,不覺在後面笑道:「老三你甭歎氣,有我們的就有你的,鍋裡碗兒裡沒區別。」

  「沒錯!」豐子傑附和著,伸手拍了拍王向東的肩膀:「回頭咱哥倆好好聊聊,九河有個屁意思,不行跟我上南邊轉一圈,先散散心排排火。我可知道這勞改單位,罐兒養王八,把人都憋抽抽啦!」

  「行啊,我先好好玩幾天再說,好漢不知愁滋味。我爹說的沒錯:老天爺餓不死瞎家雀——我還不信我王老三找不找飯轍了哪!」提到「爹」字,王向東心裡一陣空落,不覺息聲。

  大羅發覺,感慨道:「你們家老爺子真是夠板,聽說臨倒頭還囑咐大娘不要動你的錢給他治病,說三兒回來還得幹事業呢。」王向東的鼻子忽然一酸,趕緊深吸了口氣,才沒讓眼淚噴出來。忍了好一會兒,他才咽了口唾沫,定定神,回頭轉了話題問:「許鳳兒,還跟遷哥幹呢?」

  「恩。」許鳳看一眼何遷瀟灑的後腦勺,居然微紅了臉。何遷笑道:「我還得感謝你把許鳳介紹給我了哪,一把好手兒,巾幗不讓鬚眉。」秦得利怪笑道:「何經理,我怎麼看你跟你這員工妹子的關係有點兒不正常哪。」何遷說秦得利你又臭嘴,許鳳臨近狠擰了秦得利一把,嗔笑道:「利哥你好壞啊!」

  王向東不說話了,心裡有些彆扭,出獄時的歡喜勁一下子也打了折扣。其實他對許鳳在感情上肉體上都已不存幻想,有時候甚至覺得愧見許鳳,覺得以前對人家閨女有欺騙玩弄的嫌疑。今天許鳳能來接他,使他感到高興,可一聽秦得利放屁,又見何遷跟許鳳曖昧甚至幸福著的反應,他的心裡又忽然不是滋味,說不出是酸是憤。

  王向東看著外面鱗次櫛比的高樓,感慨道:「小傑,你上回出來時候嘛感受?這社會發展也太快啦,大有天上方一日、人間已千年的意思啊。」豐子傑無所謂地說:「狗屁,幾天就適應。你趕的時候比我強,那時候從裡面出來都不好意思見人,無處容身啊。現在不新鮮啦,哪個樓裡沒幾個住監獄的,人拿犯罪不當回事了。」

  「當不當回事又咋樣?大路朝天各走一邊,誰管得了誰?」王向東呵呵一笑,半閉上眼睛不說話了,眼睛的餘光還在不住地掃視外面移動的景色。記得他剛從看守所被轉到監獄的路上,也是這樣偷偷地瞟著外面,那時就覺得一扇車窗仿佛千岩萬壑,阻斷了他和自由的關聯。現在,他終於又回到了「自由」中間,可那路,那天空,又仿佛雜亂、寬廣得使他盲目。快要出來的時候,他曾經想像過很多種「開始」的辦法,可真的一走出大牆,他才知道所有計劃都無非空泛,在外面,他是一無所有的光杆兒,朋友們都發展起來了,而他還要倒退回去,從負數開始歸零,然後才有資格邁步兒。

  快到家門的時候,問到大羅的生意,大羅喜滋滋地說:「死人放屁,剛見了點兒緩兒,這兩年可把我給窩囊壞了,差點兒沒跟你那服裝店一樣吹燈拔蠟。」

  秦得利說你別逗老三心思了,說你的廠子你提哪家子服裝店?王向東說:「無所謂,過去的就過去了,那也是我自己作的——媽的,瞎四兒還活著呢嗎?」

  大羅興奮地說:「剛才就想告訴你啦——那娘們跟死了差不離!她現在也快光屁股啦。」王向東猛一回頭:「咋了?」

  「記得那個跟秦得利本家的小白臉嗎?」

  秦得利說瞎聯繫什麼?秦始皇還是我本家呢,你咋不提?瞎四兒掛那丟人現眼的軟蛋別給我們老秦家安排!大羅不理他,繼續跟王向東說:「……小白臉把瞎四姐給騙啦!騙了個毛幹爪淨,卷巴卷巴就給瞎四剩了個空店,連存摺跟衛生紙據說都拉跑了。」王向東先是大笑,很快又難免唏噓。

  秦得利總結說:「到啥時候也不能相信小白臉——象何遷這樣小白臉還戴眼鏡的就更不是好料,看著就不流氓。」

  大家一笑,何遷顧不得反擊,手忙腳亂地來回打著方向盤,驚險地拐進樓口。王向東也不笑了,仰臉望著前上方說:「到家了。」

  王向東在家悶了幾日,會會朋友,又去祭奠了父親,心思也慢慢平靜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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