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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四


  大羅在車間彷徨著,腦子有些空虛,望望窗外,只有高遠的長天,似乎沒了方向感。下一步要怎樣?大羅真的說不清楚。

  這時的王老成家,電視新聞裡在播放著改革開放後人民生活的新氣象,林芷惠一邊跟孫子搭著積木,一邊偶爾瞟一眼螢幕。電視的音量調得很小,她知道老伴兒正在打坐練氣功,忌諱打攪。

  新聞結束了,王老成還不出來,估計今天又加了一套功法吧。要說這氣功還就是神奇,每回老頭兒就那麼閉著眼往床上一坐,下來時就是一腦門子虛汗,連叫舒服。聽說那幾個氣功大師更是厲害,能隔著幾千里地給人發氣治病,連大興安嶺的火災都給滅了,連導彈的路線都能給改變了,這下老百姓可以活得塌實了,什麼帝國主義和蘇修、臺灣,全白給!

  現在,王老成除了每天堅持在家裡和公園練功,堅持喝「資訊茶」外,幾乎不再關心別的閒事兒,甚至連老三的情況也似理非理了,也可能是漸成習慣終於麻木的緣故吧。有時候說起來,王老成還自我安慰似的跟老伴兒說:「看現在這局勢了麼?一覺醒來就不定變了啥天兒呢。買賣黃了也好,要是他幹得熱火朝天我還得掛心,你忘了資本家是怎麼被打倒的了?還不是因為有倆錢兒?塞翁失馬,未必不是福啊,什麼事兒要是辨證地想,就心寬啦。」

  林芷惠笑道:「左右是你的理。前些天你還跟學良說人家的什麼辯證法就是變戲法呢。」

  「隨便變,變來變去變不出如來佛的手心,什麼都是有定數的。你不是信命嗎?我看老三這次也許還就是走了轉折運哪。」

  說到老三,王老成才想起又有幾個月沒去看他了。現在每個月的接見日,除了被老三那些朋友佔用外,就是兩個女兒跟林芷惠輪流去,只有逢了節,王老成才跟老伴兒一起去探監。看到兒子很歡騰的樣子,他也放心了。王向東說,估計他能減刑,半年八個月不一定,要王老成跟李愛國聯繫一下,在關鍵時刻打點一下監獄的領導。算算時間,才發現真是快,即使不減刑的話,再有一年王向東也該出來了。大家自然是高興。

  倒是監獄裡面,王向東在獨自一人時,卻是滿心憂患,他不知道將來出去了能做什麼,他聽說社會上發生了「暴亂」,國家差點兒就給顛覆了。朋友們來接見時,因為有獄警在旁監視,對外面的敏感事件也不多提,只是每個人說起來情緒都不明朗,看樣子大家的心態都不很得意。

  王向東心裡難免又多些憂慮。他甚至聯想到當初他的服裝店倒閉後大家一起對他隱瞞的舊事,開始懷疑外面是不是又發生了什麼致命的變化,大羅、何遷甚至李愛國他們的情況真的象他們說的那樣「瞎胡混」嗎?何遷的公司還在嗎?大羅的服裝廠是不是也早被「暴徒」瓜分了?尤其是豐子傑,大家都說他在南邊發展得不錯,實際情況呢?會不會已經象韓三一樣……王向東不敢再想下去,總之他對外面的世界完全沒了把握,自己的將來也成了懸案。

  沒有土壤,再好的種子也只能乾枯或者腐敗。

  所以越是臨近刑滿,王向東的心裡越是迷惘。雖然在監獄裡他「生活得很好」,也結交了一些很「鐵」的朋友,可早晚他還是要出去,要走上新路新生活,外面有什麼在等他?除了破碎的家,空虛的存摺,一些需要逐漸糾正的善意的謊言,一些必須重新認識和適應的環境之外,「機會」兩個字還存在嗎?

  其實,外面的情況雖不樂觀,也遠沒有王向東鬼祟揣測的那樣糟糕,對於象大羅這樣無法掌握政策決斷的私營業主們來說,更多的還只是喪失方向感的迷惘,大多數人在懷疑、觀望和憂慮躊躇著。

  雖然作為政策視窗的高學良給了大家不少鼓勵,但當大羅、何遷甚至金水旺、周胖子這些人坐在一起時,還是歎氣聲淹過鬥志豪情。

  金水旺本來已經看中了工人文化宮的四層大樓,準備租過來搞一個綜合娛樂城,因為現在官商兩派的物質文化生活水準都得到了極大提高,簡單的吃吃喝喝已經開始落伍,雖然有大舅哥高科長的面子「觀著」,大家到「旺旺」還是來得少了,至少老爺衙內們不喜歡吃喝完了再挪到別處「放鬆放鬆」去。所以集中「旺旺」的財力和基礎擴大成一個綜合項目,就顯得既有遠見又相當急迫,不過就目前的局勢來看,金水旺也不敢草率行事,畢竟從推著三輪兒賣盒飯發展到今天也算不易,稍有不慎就落個竹籃打水一場空啊。

  何遷自然還在老毛當家的「紅軋」麾下經營那個貿易公司,每天忙得熱鬧,偶有小成,也不敢胡亂往自己的兜裡密錢了,何遷稱自己這是在混亂時期的和平過渡。新公司暫時停牌了,不過他也有得意的事情,就是和許鳳的關係已經逐步突破了上下級的界限,雖然目前還有些曖昧,只要慢慢溫著,不愁無米下鍋。事情的緣起是何遷奶奶過生日時,他曾借許鳳當了一天女朋友哄奶奶高興,打那以後兩人的感情就模糊起來。

  一直以來,他對許鳳是有好感的,這是一個漂亮、活潑,機靈又懂事的女孩,不過他從沒認真地對她動過心思,倒不是因為她是王向東託付過來的人,關鍵是年齡上的天然障礙使他無法多心,兩個人應該相差六七歲吧,不太好。至於其他條件,他覺得自己還是有能力追求許鳳的,錢和房子都是現成的,這就是無比的優勢。這樣一想,他的心又鬼祟地活動了一下。尤其是那天看著奶奶歡喜幸福的笑臉,又看到許鳳的嬌羞,他真願意這一切竟是真實的。如果那樣的話,他就不會叫許鳳再跟他去做生意,他會要她留在家裡陪伴奶奶,奶奶太孤獨了。而且,他也意識到自己真的需要個女人需要個家了。

  心裡裝了女人,生意的蕭條也顯得沒那麼嚴重了。況且除了鋼材,做「車標」的想法他也一日沒有放棄,只是在焦急地等待機會。

  別人都在觀望的時候,最難的是大羅。

  企業發展是好事,不過1989年以後,他恍惚地總擔心自己這樣的會不會成為又一茬被改造的對象。小時候所經歷的「大革命」,想起來還心有餘悸,當時看別人被打倒和批鬥是件賞心悅目的娛樂,一旦想到這種遭遇有可能降臨到自己頭上,已經成年的大羅就不寒而慄。

  那些天他成了個愛思考的人,把三十年來沒琢磨過的事情都死心塌地的想了一遭,又跟家裡的長輩以及周圍的私營業主們好好探討了幾回,終於發現了一條光明大道。他單獨把手錶廠的老領導請出來,在「旺旺」的單間裡懇談了幾個小時,跟老廠長一起愉快回憶了當年自己在手錶廠的成長歷程,那時候廠裡的技術員有十幾個,廠長只在發獎狀的時候走過場地鼓勵過大羅幾句,大羅就說當年老廠長對他的成長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

  大羅當然不會無緣無故地請客——半個月後,「大羅制衣」就戴上了所謂的「紅帽子」,名義上跟何遷的「東方貿易公司」性質一樣了,都是國營單位的三產。

  有了國營手錶廠這樣一個穩固的靠山,大羅心裡的壓力一下子被釋放了,人也馬上精神許多,雖然一年要多開銷一萬多塊的「管理費」,可別人是有錢還難買心安哪,大羅覺得自己值。

  第二章 困惑與激情

  [王向東出獄了。家庭的變故以及處境的落魄使他有無法釋懷之痛,跟豐子傑去廣東溜了一遭後,外面的世界使他更受刺激,不過機遇之門也從這裡打開。王向東跟何遷準備合作,不僅因為友誼和利益的驅動,還有許鳳和米彩兒兩個女人在裡面起著微妙的作用。]

  1,

  氣功終於沒能治好王老成的內疾, 91年三月底,王老成是去世了。

  剛剛獲得減刑的王向東被幾個管教看押著回來,趴在老爹的靈前號啕一番,磕過頭,沒跟家人說上幾句話,就被帶了回去。臨走時紅著眼,給親戚朋友們行了單腿跪禮,請大家多費心,幫他好好地發送老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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