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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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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偉荔小時候家裡孩子多,她是老么。孩子多了自然也不會被當作寶,四歲開始踮著凳子上爐灶煮飯,嗆著燙著的次數遠遠多於吃肉喝湯的機會,五六歲開始洗床單,哥哥姐姐的,因為他們要工作要學習,她是家裡唯一的剩餘勞力。孩子多了,經常會被遺忘,大冬天去挑水,一不小心掉進河裡,凍得半死才被路人撈起來,待得送回家後大人才想起還有個她。後來長大了,父母終於清閒下來有時間打理她了,便想把這個老么拴在跟前,當兵不讓她去,她那幾個要好的朋友最後轉業了要麼做醫生,要麼當老師,只有她進了家附近的工廠,四十出頭的時候就被買斷工齡下了崗。還好老公能幹,賺了些錢,可誰又知道,這才剛過上幾年好日子,枕邊人便撒手人寰。 王偉荔這一生並非大起大落,卻也鬱鬱不得志已久。她把這些往事當歌一樣唱給女兒聽,完後還不忘點評:「你現在的生活,可比我那時強多了,知足吧。」然而她卻不甚在意,在塗苒的心裡也有自己的疙疙瘩瘩。 塗苒四歲那年,家裡多了個弟弟,因為違反了計劃生育,父親被開除公職黨籍,生活從此翻天覆地。父親後來開始學做生意,斷斷續續賺了些錢,又斷斷續續的賠掉,直到她快上大學那幾年,情況才真正好起來。 總記得中考填自願的時候,王偉荔做主讓她去讀師範,可是她那年考了全市第二名,外國語學校在向她招手。王偉荔說:「家裡就這條件,你把錢都花了,弟弟以後怎麼辦?再說,女孩子當老師挺好的,工作穩定,說出去也好聽,我以前多想當老師啊。」 於是她去讀中專,住校,不常回家。班上有成績好的學生開始想考大學,她也受了鼓舞,不甘心畢業後呆在一所小學校裡。她拼命讀書,準備迎戰高考。都這樣了,回去還不敢說,那時候父親摸著了做生意的門道,家裡買了車搬進了大房子,她這才鼓起勇氣把自己的打算說給父親聽,終於獲得恩准。 可是她的數理化落下太多,所學的內容和普通高中相比難度係數不知底了幾個檔次,光靠自己看書確實有難度,塗爸爸因為欣賞自家女兒的努力和執著,就從新華書店門口拎了個大學生回家幫女兒補課。 那時候,大學生做家教是很流行這樣找工作的,推輛舊自行車在大書店門口守著,懷裡揣著成績單學生證獲獎證書等等,自行車扶手上架著個用硬紙盒裁剪的牌子,上書「某某大學,補習高中數理化」云云。陸程禹正當十八九歲的光景,生得也算唇紅齒白,扔在人堆裡像棵剛發了新葉的小白楊一般扎眼。 當然塗爸爸沒那麼膚淺,他首先注意到男孩身旁破舊不堪的自行車,接著是他的衣著,乾淨樸實。嘖,四周人來人往的,人手裡還拽著本專業書坐在臺階上一頁一頁看得專注,神色泰然,頗有些身處鬧市,心懷芝蘭的氣質。最後再看紙牌上寫著的高校名,成,就他了。 塗爸爸帶著家教老師出現在家門口,大男孩向塗苒伸出手說:「你好,我叫陸程禹。」 塗爸爸趕緊接口:「這是陸老師,同濟的高才生。」 那時候的塗苒是掙扎在青春期裡兀自煩惱的女孩兒,荷爾蒙非常規分泌,學校裡接觸的也幾乎全是女生,因而想法多得不得了,一時想著都差不多的年紀,自己卻不及人一半厲害,一時看見對方坦然的模樣,又覺得自己憋手蹩腳的不會說話……,當下胡思亂想一通心思煩亂,最後卻只是漲紅了臉低著頭杵在門口,連老師也忘了喊。 才見面時就有了不祥預感,這之後鐵定也好不到哪兒去。那段時日,是塗苒成長以來最昏暗的日子,也是陸程禹畢生以來最難堪的最無成就感的一次工作經歷。每每在補習時解不出題來,或者領會不了小老師的講解,塗苒便沮喪又焦慮,起先是忍不住吭哧吭哧小聲兒哭,等她看見對方手足無措驚恐萬分的表情時,便再也克制不了竟然大哭起來。 等哭完了,她又開始埋頭啃書,周而復始,天天如此。 她讀得辛苦,他教的痛苦。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努力沒有白費,苦難抵達終點。塗苒上了一所三流大學的三流專業,一場謝師宴之後,師徒二人就此別過。就在那一天,陸程禹覺得這座城市的天空,前所未有的湛藍。 婚 陸程禹終是尋了時機拜會女方家長,也是從那一天才知道,塗爸爸在塗苒念大四那年罹患絕症,塗家不得不變賣家產為其醫治,卻是回天乏術。 王偉荔對未來女婿的個人條件甚是滿意,也打聽到其母已過世多年,其父另娶,陸程禹名下有住房一處母親遺產若干,家裡至少是沒什麼負擔的。她心知憑自家如今的光景,女兒能找到這樣的已是有點高攀的意思了,因此對待陸程禹相當熱情周到,一邊又早已在親朋好友中放出話去,女兒嫁了個如何了得的青年才俊。 王偉荔的老母親卻想到了別處,老人家說:「咱們家條件這樣不好,現在時代不同了,男人女人都一樣的,也不能虧待了別人家的孩子,多少得給苒苒備些嫁妝,以後嫁過去了腰杆子也能挺直些,不怕被人背後裡頭說難聽的話。」 王偉荔嗤之以鼻,反駁道:「你還真是風格高,我當初結婚時可就只有兩床被子。再說現在結婚的,哪個不是男方準備好新房,沒房子還敢結婚?不怕被人笑死?嚴格的來說,他陸程禹現在還是個學生,一年後才正式工作呢,我們家算是吃虧了。還好苒苒自己也能賺錢,她弟弟如今在國外讀書,那日子多辛苦的,高中畢業就去了美國,他爸去世後他是一分錢也沒找我要過,多懂事呀。人都說了,以後書讀完了肯定會回來給我養老,我還得給他準備婚房呢。」 老太太說:「你心裡就只有兒子。」 王偉荔立馬罵道:「你管的寬,先管好自己的屎尿盆子,別挑撥離間。你心裡還不是只有你的兩個兒子,幾套房子都給他們了,我是一點好處也沒撈到,我真是活該呀我……」 老太太不吭聲了,一個勁兒的抹淚,過後瞅了個機會拉著外孫女的手說:「你自己留點心,多攢些錢。我看小陸那孩子是很好的,模樣好,個子也高,關鍵還是人品好,你以後就好好過自己的吧,結婚了就多付出些,少計較,你謙我讓的,小日子才好過的。」 第二天便是喝喜酒的日子。婚禮原不打算辦,怎奈陸程禹的父親開口了:「我就你這麼一個兒子,結婚這麼大的事哪能偷偷摸摸,你說時間短怕麻煩,那就一切從簡吧,只請些平時來往多的親朋好友就行了。」 女方這邊倒是沒什麼客人,塗苒身體不適也懶得張揚,只來了家人和幾位閨蜜。陸程禹那邊就有些頭大,既然要辦儀式,就不能不同導師知會一聲,他老人家年紀大了沒來,但是院領導,同事同學也都知道了,除了在崗的退休的,呼啦啦來了一大幫,再加上陸程禹的父親認識的人,勉強擠下五十桌。 雖是陽春三月,塗苒被畫上厚實的妝,穿了累贅的白紗站在人堆裡也熱得冒汗,心情本是煩躁,怎知一下子見了這麼多使醫療腐敗成為可能性的人物,精神立刻大好,滿心便想著如何和人結下深刻的友誼。 周小全那時做伴娘,負責幫她揪住婚紗後面的長尾巴,於是被她帶著滿場跑。周小全抱怨她:「沒見過你這麼能折騰的新娘,塗苒你丫就不能含羞帶怯點嗎?」 塗苒站在那兒激揚文字指點江山:「你看看,你看看這些人,我犯不著在人民幣面前害羞。」 正說著話,就見陸老爺子沖這邊招手叫她過去,走到跟前,公公往她手裡塞了一堆紅包:「你叫人拿好,一會兒散了把信封上的名字和錢數做個記錄,寫個條給我就行了。」 塗苒表面平靜內心沸騰,等陸老爺子一轉過身去就對周小全說:「挺熱的,來來來,陪我去休息室補個妝。」 無論如何也克制不住,數錢去了。 這會兒,陸程禹覺得自己忙得像頭驢子。 為什麼說是驢子呢?因為驢子在拉磨的時候被蒙上眼睛,頭上懸著根用作引誘的大胡蘿蔔。陸程禹確實覺得自己被什麼事物蒙蔽了雙眼,以至於匆忙的撞入了人生中最繁忙的階段,只是搖晃在嘴邊的胡蘿蔔並不見得如何誘人。 此時他正在酒店門口等著,因為太過忙碌以至於忘了買婚戒,還是聽到司儀說一會兒新郎新娘要交換戒指,這才差了一哥們兒趕緊去買。 眼見雷遠從車上跳下來,沖他嚷嚷:「來了來了,」繼而塞了兩支大紅色的盒子在他手裡,「喏,戒指,發票。」 陸程禹打開盒子瞧了瞧:「大了,女戒怎麼跟男戒一般大。」 雷遠脫了西服,送了領帶,雙手叉腰在那兒直喘氣:「我才下飛機就被你打發去跑腿,你他媽就少在這兒得瑟了。還好我聰明,特地挑了個大的,你老婆我連照片也沒見過,誰知道是胖是瘦,問你戴多少號的你也不知道,大了總比小的好,別到時候當了幾百號人的面戴不上去,」隨即抓住陸程禹,「走,走,帶我去看看,是騾子是馬,總得拉出來遛遛是不?」 問了人才知道新娘子在休息室補妝。 雷遠問他:「咋樣,漂亮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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