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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個案三

  區女士,46歲。

  原某商店出納,單位被人承包後離職。

  「來白雲山上唱歌,或許能讓我多活幾年。」46歲的區文靜女士(化名)如是說。她承認白雲山上的歌唱最終改變了她的生活——至少是在精神和身體層面。如果你不能馬上就給生活一個希望,最起碼不要給它一個失望。

  清晨7點多鐘,區文靜坐在略顯清寂的「舞臺」上,眼神有些茫然地打量著四周。因為草木葳蕤地勢顯高,白雲山上的早晨先已有了三分秋意。

  區女士把隨身帶著的一塊塑膠布攤開,鋪在冰涼的水泥條凳上,「這樣子,寒氣就上不來了。報紙就不行,報紙透氣。」區文靜身體單薄留著娃娃頭,她身體不好。區文靜來白雲山唱歌已快兩年,從未對任何人說起自己的生活,歌友們對她的印象也僅限於「那是一個瘦弱的女人,不愛說話。」來了就唱,唱完了就走,是大多數歌友的最優選擇。「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問她幹嘛?來唱歌本來就是為了開心,問起來就不開心了。」歌會的發起人之一許漢波事後這樣解釋。

  區文靜承認,她的生活過得並不理想,甚至頗有幾分艱辛。她的家在火車站那一片,19 74年高中畢業的時候,哥哥姐姐都下鄉了,自己留在城裡,因為身體不好,沒能分到大廠,而被安插在一個集體所有制的工業用品商店當出納,1987年生完孩子後,因為產後虛弱,多請了幾個月假,到年底回去上班時,才發現一切都已改變,不但單位已經承包給私人經營,她的工作檔案連同她的十幾年時光,就這樣永遠地給蒸發掉了。事後,經過多次打聽才知道,由於單位效益不好,根本就沒有給工人買過養老保險。

  區的丈夫也是幹服務行業的,在一家旅館工程部當工人,每個月有1000多元的收入,但是由於沒有什麼生意做,老闆已經放風,要減工資,「很快的,不用很久了。」

  在此期間,為了幫補家用,區曾經幫一個個體戶賣過幾個月服裝,「個體戶沒有休息的」,結果累得大病一場,從那以後,丈夫和女兒就給區定下了一個最最底限的生活目標:少生病儘量不生病。區告訴記者,她的心臟不好,情緒不能過於激動,悶在家裡不是辦法,就上山來唱歌嘍。問到家裡的具體情況,她突然激動起來,彩電冰箱都是結婚時(1986年)買的,除了一台VCD機,這個家已經整整15年沒添過「大件」了,而它的面積只有18平方米!「我和女兒,每晚都住閣樓的」,說到這裡,這位心靈原本脆弱的女人再沒忍住,一滴清淚悄悄滑下臉頰。

  歌友們陸續進場,清寂的舞臺上,響起了它清晨的喧鬧。交談、拍打凳子上的灰塵、小提琴的琴弓劃過琴弦……隨著指揮的一聲吆喝,歌聲轟然而起,《松花江上》、《長城謠》、《義勇軍進行曲》、《保衛黃河》、《工農兵聯合起來》……

  「工農兵聯合起來,向前進,萬眾一心消滅敵人,我們勇敢我們戰鬥……」區文靜坐在第二排,前後坐立者,有100餘人。她唱得非常投入,仿佛完全忘記了生活中的煩惱,身體隨著音樂的節奏輕輕搖擺。」「提籃小賣拾煤渣,擔水劈柴也靠她,裡裡外外一把手,窮人的孩子早當家」,京劇《紅燈記》裡的一段唱,100多人都把「家」唱成了「假」……歌聲嘎然而止,全場響起了哄笑聲,記者發現,區文靜笑起來,其實很好看,身體俯仰一臉燦爛,像個孩子,像附近山坡上正在盛開的一朵黃花。

  記者順著臺階悄悄走下「舞臺」,手心攥著的那張百元鈔票已被汗水浸濕。區文靜拒絕了記者為她「買幾張門票」的心意(但願這沒有傷害到她的自尊),兩年的歌唱生活,已使她學會了平復內心,習慣了「別人買貴的,我買便宜的(生活消費品)。不正常也要正常」,但實際上,她買的門票並不容易,由於沒有老人證或者退休證,她每個月都要比別人多付出14元,對她來說,這不是一個小數目。

  李可凡讀完這篇文章,不能不說沒有被感動。這才是真實的生活,與這位女工相比,自己的生活是否太不真實了?不真實皆因自己把自己丟失了。於是,生存得晃晃悠悠,無所適從。

  白教授一直在觀察李可凡,一邊喝酒一邊啜著田螺,等待著李可凡的反應。

  李可凡無力地放下報紙,說:「是寫得很好,我真的很羡慕她們,羡慕這位叫區文靜的女工。」

  白教授似懂非懂,他大約多少讀出了李可凡的心思,但是,這是真的嗎?李可凡已經到了如此悲觀的地步了嗎?

  「如果你不能馬上就給生活一個希望,最起碼不要給它一個失望。說得真好!可是,有誰能真正做得到呢?白教授,你做得到嗎?」李可凡並不看白教授,她把眼光投向遠處白雲山雨中的山巒,山裡一定有許多經霜染紅的黃櫨,但山中卻沒有半點紅色,一點兒紅色都看不見,黃櫨紅葉全讓濃厚的雨霧給遮住了。生活也是這樣,不要給它一個失望,做得到嗎?她在心中反復地問自己。

  「她也很可能很羡慕你呢!她只要有你哪怕是十分之一的很保險很實在的待遇,她也許就很滿足,也許就不會天天跑上好幾公里,來這裡唱歌了。」白教授顯然很理解很體恤這些唱歌的歌友們。

  「我也知道這與錢與別的無關,這是一種生活態度。」李可凡說。她心中的鬱結始終未能開解。她知道眼下誰也無法說服自己。

  白夫人在一旁看他們又是讀報,又是討論如此深刻的問題,覺得有些掃興,她一邊給白先生剔田螺,白教授喜歡吃田螺,卻總是啜不出來,剔也不會剔,弄得滿手滿桌子髒亂。酒杯上沾滿各種醬料。白夫人覺得很不雅觀,便勒令他別自己擺弄田螺,由她負責剔好,把螺肉放在他口中就好了。白先生自然不樂意,說吃別人嘗過的饃有什麼意思,「知道是誰說的嗎?」白教授認真地問。

  「誰說的都不重要。」白夫人笑說。

  「毛主席說的也不重要?哈哈!」白教授很得意。白夫人無話可說,於是專心致志地剔田螺。白教授很受用。

  李可凡看著他們倆口子,心中更充滿憂傷。

  那天,她一個人在白雲山的林中空地坐到很晚。直到月亮升起來,她還在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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