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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性狂桀的白家勝,甚至沒有去多想這些問題。英雄不問出處。他自覺知青這一代人,水深著呢。魚龍混雜,什麼鳥沒有?他只是欣賞劉興桐的文章,至於指導不指導,他倒不是十分認真。劉興桐卻十分認真,立即登門拜訪,在最初的一段時日,在各種場合自我介紹時,總不忘強調白家勝是自己的導師。白家勝在省內古典文學界也還小有名氣,除任教授外,還兼本省社科聯中國文學會的副會長。對劉興桐而言,這都是不可小視的資源。

  同時留校的杜林,雖說是劉興桐的同學,大學4年的成績不俗,主編學校學生刊物《潮流》,也是正中大學學生中小有名氣的人物,但劉興桐驟起的光焰,把他徹底地遮蔽了。他顯然有些自慚形穢。他承認劉興桐的文章才華橫溢,學理深厚,自己無論如何是做不出此類文章來的。他和劉興桐本是一起留下來充實剛剛成立的近代文學室的,但他在留校之後,堅決要求到現當代文學室去。他沒有任何理由,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只好先到誰也不願意、誰也瞧不起的寫作教研室去。一呆就是5年,5年後才轉到現當代文學室來。用杜林的話說,那真 是臥薪嚐膽的5年。

  劉興桐對杜林的調出很有想法,他認為,杜林此舉,是嫉妒他的才幹,而不相為謀,即便是主動退守,也有挑戰的意味。當系主任徵詢他的意見,是否可以讓杜林調出時,劉興桐只是冷冷地說:「也許他自認在近代室不會有什麼作為吧!」此言外之意,系主任是聽得明白的,於是,只好把杜林先調到寫作教研室。

  雖然杜林和劉興桐沒有什麼衝突,但自此之後,這對同時留校的同齡人,幾乎是井水不犯河水。在最初的兩年裡,劉興桐幾乎是每半年必有兩篇以上的論文發表,每年總有幾篇文章發表後被收入中國人民大學複印報刊資料《中國古代、近代文學研究》。這對劉興桐學術地位的提升是非常有利的,加上白家勝教授的竭力推舉,畢業留校兩三年後,劉興桐已如日中天,在近代文學研究界聲名遠播。他的成名作《論梁啟超的小說界革命》也在近代文學史專業課程中,成了不可不說的文章。

  杜林反而默默無聞。寫作課本就是個不被看重的學科,大凡進入寫作教研室的老師,都是被認為搞不了別的專業,沒什麼專長,便到寫作室去混混,教教公共寫作,批批學生作文。這種偏見對於杜林來說,反而成為一種壓力和動力。只好三年不飛,三年不鳴了。杜林幾乎從人們視野中消失了。他似乎也自甘平庸。那個在學生時代英姿勃發、言辭慷慨的主編杜林消失了。

  圖書館裡多了一個神情疲憊、面有菜色的小老頭杜林,人們在恭維劉興桐時,總不經意地扯出杜林,杜林成為美人身邊的陪襯者。儘管如此,劉興桐畢竟是杜林的同學與同齡人,他對杜林的自甘平庸和收起狼性,是深懷警惕的。他並不拿別人的眼光去看杜林。以他的經驗,他總覺得,杜林是一隻潛行于林莽、隨時準備出擊的金睛白額大蟲。這只大蟲休養生息,有朝一日撲向誰,這是一個不可預知的事情。所以,對杜林,他在人前從來都是不予置評的。他尤其不想直視杜林的眼睛,那眼睛裡似乎有一種深不可測的東西,那東西很莫名,同時也充滿了許多隱藏著的秘密。這秘密是什麼,劉興桐是很想知道,但又很怕知道的。當然,這些都還是一種猜度而已。

  1985年,畢業已經3年的劉興桐35歲。這是一個灸手可熱的年齡。在這年年底,劉興桐正式出版了50萬字的斷代文學史專著《中國近代文學史稿》。這本磚頭一般的文學史論,令學界大喜過望,它的耀眼和輝煌,全部投射在劉興桐身上。在百廢待興的1985年,一本填補學界空白的大書,其分量是不言而喻的。

  這一年,劉興桐從助教破格晉升為副教授,次年12月,再次破格晉升為教授,並接任系主任兼學報主編。

  此刻的杜林,還是寫作教研室的助教。按正常程式,再過兩年零六個月,他才有資格參評講師。當人們以欽佩的口吻說起劉興桐時,已經不再順帶提起杜林了。

  有一天早晨,學報主編劉興桐教授在簽閱即將發稿的本期學報稿件時,在目錄上匆匆溜過的目光突然停留在署名杜林的文章題目上,文章的內容及其他已不很重要。他毫不猶豫地用手中的紅筆在杜林文章的題目上打了個大大的×。他同時翻開那疊厚厚的清樣,抽出了杜林的文章,將它丟進抽屜裡。他甚至不清楚自己此刻的心理,沒有任何理由,他也不想去讀杜林的文章,他只覺得唯有如此,才能舒緩自己心中的抑鬱。但是,他很明白這個×,對於杜林的份量。他心想,如果此刻杜林親自到辦公室來,向他請求通融,以老同學的身份,或者其他什麼身份,只要屈尊來向自己乞憐,像其他一些作者一樣,以登門討教的姿態,以弱者向強者、向權威求助的姿態,也許他會考慮給文章一線生機,他劉興桐要的就是尊嚴。

  這篇文章的發表與否,對杜林來說太重要了。這是他幾年來一直在耕耘的一本專著的「緒論」。劉興桐自然知道杜林的底細,這傢伙一旦突圍,必將勢如破竹,一發而成汪洋。他不願意看到這個局面。他已經遠遠地走在杜林前頭,而且還會走得更遠,他無法設想,有朝一日,杜林與自己並駕齊驅的情景。

  編輯小郝在把清樣拿走的當兒,瞥了一眼目錄,他有些惶恐地問:「劉教授,你看?」 他指著杜林被×掉了的文章,言外之意劉興桐明白。他從抽屜裡抽出一篇早已準備好的文章,壓在清樣上。小郝不做聲,拿起稿子和清樣就走了。

  他也曾想改善和杜林的關係,化解這種沒有任何來由,十分形而上的潛伏著的芥蒂,因為性情或因為嫉妒所產生的隔閡。但誰應先低下昂貴的頭呢?難道由我劉興桐麼?笑話!那麼是杜林?他的眼睛是長在後腦勺的,這點無須多說,他給誰都是這個印象。當劉興桐把一切都歸諸杜林時,他的內心就更加惱怒,同時也就更加激起對杜林莫名的排斥。

  他認定杜林不是一個善類。他的目光停留在辦公室的書櫃上,那裡面整整齊齊地排列著幾十本他的《中國近代文學史稿》的精裝本。這是用學報的經費購買下來,作為贈書用的。他曾經為這本書的出版欣喜若狂,志得意滿。

  這部共20章50萬字的巨著,從青年時代的一堆稿紙,一直陪伴他走進大學。在大學3年級時,每個章節作為獨立文章,開始陸陸續續發表在各大刊物和大學學報上,經過了四五年的時間才盡數刊載完畢。在幾家出版社的角逐下,他選擇了其中最有影響的一家,一印就是10萬本。雖說這個印數在1985年並不是一個天文數字,但學術著作開印10萬本,還是一件轟動的事情。劉興桐也因此從一個碌碌無為的、學業平平的大學中文系學生會主席,在短短的幾年間,躍升為國內著名學者教授、寥寥可數的近代文學史研究專家。

  每每想起這個如夢如歌,充滿著鮮花和掌聲的短暫歷程,劉興桐就興奮難抑,他堅信,這是前世修下的碩果,是命,自然也是自己的造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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