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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題敘

  不可預知的事情·紙是可以包住火的·要的就是尊嚴·如歌如夢·《中國近代文學史稿》·曠世的珍寶

  正中大學校長劉興桐,在鑽進轎車的當兒,透過轎車前窗玻璃,看見老同學、中文系人稱怪傑的杜林正迎面走來。他感覺到杜林的眼光仿佛正注視著他,心中不覺「咯噔」了一下。不知為什麼,他把已經伸進車裡的腦袋縮回來,史無前例地想和杜林打個招呼。他以為杜 林有事找他。他站直了身子,準備和杜林聊上幾句。

  題敘身著長衫,蓄著長須,長髮飛揚的杜林先生,從他身邊飄然而過,幽靈一般。在劉興桐看來,杜林擦肩而過時投過來的眼神,是幽然而且深含意味的。什麼意味?他不知道。

  轎車徐徐前行,劉興桐坐在轎車裡,他禁不住回頭,透過後車窗玻璃,想尋找杜林的身影。杜林早已不見蹤影,空蕩蕩的校道上只有疏落幾個學生。

  他的心情有些沮喪。今天為什麼很在意這位被稱為狂人怪傑的中文系副教授杜林呢?這是他從來沒有的感覺。他隱約感到,此生也許和杜林會有一場惡戰,至於是什麼惡戰,因為什麼,他說不清楚。但有一點,他不相信世間一切事物都會真相大白,他更願意相信對一些人而言,紙,是可以包住火的。自己就屬於這種人。皆因上蒼太過於眷顧自己了,他有些得意,心情又回到常態。

  自從這位杜林先生穿上了長衫,蓄上長須,飄逸起長髮之後,劉興桐很少見到他。杜林也很少出來走動。在正中大學,除了每週五上課以外,人們很少能見到杜林。他是正中大學一道難得一見的風景,如驚鴻一瞥。除了聽過他的課的學生,人們對他是霧裡看花。欲知杜林其人其事,正中大學的人們反而只能從發在報端的消息和文章中去瞭解杜林的行蹤。

  劉興桐前年從副校長升為正校長之後,曾指示過中文系主任,杜林的學生馮文炳,讓他提醒杜林注意儀錶,不要太怪異,為人師表,要注意影響。聰明的馮文炳自然不會去說服杜林,他知道,杜林不是一個可以說服的人。

  劉興桐自己早已忘記了此事。哪知過了半年,他在圖書館門口見到杜林正和幾個學生閒談,儘管杜林對他視而不見,他還是站住了,和杜林打招呼。還是老樣子的杜林只是很潦草地抱拳作揖,注意力還在學生那兒。受到杜林的冷落,劉興桐臉上有些掛不住,但不便表露,有些尷尬地怏怏而去。誰知,沒走幾步,卻見杜林一下子又趕到他面前,抱著雙拳作揖之後,竟正色地質問他:「校長大人,據說您對我的這身……」杜林用手在自己身上比劃了一下,「略有微詞?」他並不往下說,等著劉興桐的反應。

  劉興桐一下子被弄得很窘,他極想發作。如果和杜林不是同學,他是絕對不能忍受這位恃才傲物的副教授輕狂而且咄咄逼人的態度的。但是,他馬上又冷靜了。劉興桐知道這位仁兄不好惹,至少不要面對面去惹他,他發狠起來,是不顧一切、不給任何人臉面的。管你是校長,在他腦子裡根本不是東西。四面八方傳來的這位先生的軼聞,令人很不舒服。他早就想會會這位老兄。只是想想,退一步海闊天空。同在中文系的時候,這位杜林先生就從沒給過他好臉色。他當上了副校長、校長,杜林就更對他敬而遠之了。

  劉興桐一時語塞,他的確找不出應答的話。杜林的學問、教學無懈可擊,他的怪異你無法找出任何挑剔的理由。說實在的,他冒犯誰了?

  劉興桐很想發作,很想對杜林發火,滅滅他的威風。但是,周圍來來往往的人,不斷有人問安。他不便發作,只好笑著打哈哈:「杜林兄,哪裡不舒服啦?這是你個人自由嘛!只要注意影響就行了。」他裝出很寬容很近乎又不失原則的樣子,還故作親熱地拍拍杜林的肩頭。杜林不經意地用手撣了撣他拍過的地方。這個微妙的舉動大大地挫傷了劉興桐的尊嚴。但他還是裝作視而不見的樣子,做出一副大人不與小人計的樣子。「笑話!」杜林冷冷地說,丟給他一句莫名其妙的話。

  劉興桐每每想起圖書館門口這一幕,心裡就很不舒服。

  轎車在馬路上輕滑,劉興桐很舒服地仰靠在座椅上。剛才杜林那驚鴻一瞥,似乎太有深意。在他心裡,他總覺得杜林並不像一般人認為的那樣,僅僅是正中大學一道怪異的風景。此公的怪異一定包裹著什麼深不可測的東西。分明是對現實不滿!劉興桐最不能忍受的是杜林的輕蔑,他幾乎從不主動走近劉興桐。這是最讓劉興桐感到挫傷的。他不能忍受他的張狂 !他太想尋找杜林的哪怕是一點點的瑕疵,一定要趁機重重地收拾他,給他一點顏色,那樣也許會好受一些。可是很難。這個人始終生活在自己的世界裡,特立獨行,似乎無欲無求。劉興桐實在想不出有什麼辦法可以消解由杜林的目光所帶來的心頭隱痛。明知一切都是無來由的,自己和杜林已經不在一個天平上。他不是,也不會是自己的對手,杜林也並沒有妨礙自己什麼。雖然如此,但來自遙遠歲月的那麼一點感覺,是如此頑固地盤踞在他心頭。

  劉興桐和杜林是77級的同學,中文系那一年招了兩個班,他們同年級不同班。杜林來自江西,劉興桐來自海南島。大學4年,他倆幾乎沒有什麼來往。劉興桐是系學生會主席,直到大學3年級,都學業平平,畢業前卻鬼使神差地連續在幾家學報和學術刊物上發表了幾篇關於中國近代文學的長篇論文,其中,《論梁啟超的小說界革命》竟被《新華文摘》全文轉載,《光明日報》也撰文介紹了這篇文章及其作者。這在1981年歲末的近代文學史界不是小事,引起了轟動。近代文學史,在當時是一個被忽略置空的話題。國內少有學者問津,也少有人將之作為一個近代文學史專題來研究。突然間在學界冒出一個功夫如此深厚的年青學者。令正中大學中文系在學界的地位陡然倍增,也令老師同學們刮目相看。

  20世紀80年代初,是一個眾神狂歡的時期。同班同學常常是同桌父子兵,應屆高中畢業生才十七八歲,文革中畢業的老三屆初、高中生卻有的已為人父人母,年屆而立,老兄老姐小弟小妹同堂。除了為數不多的應屆高中生外,大齡同學各自都有一段艱難的人生經歷。一把訴說不完的辛酸淚。劉興桐在學界陡然雄起,成為近代文學史研究耀眼的新星,雖然讓同學們吃驚不小,但也欽羨不已,沒有人會有什麼想法。

  教授古代文學的白家勝教授讀了劉興桐的文章之後,興奮不已,生性狂放的他連呼正中大學中文系後繼有人,他幾乎不加思索地分別向系領導和學院領導寫了保薦書,呼籲學院必須把劉興桐留校深造任教。他沒有上過劉興桐他們班的課,也不認識他。他的衝動和激情使劉興桐留校的呼聲更高。

  在劉興桐順利留校後的一次系務會議上,白家勝教授才第一次正式見識了劉興桐。他熱情有加地與劉興桐握手:「伯元兄,」他抓著比自己年輕20歲的學生劉興桐的手連連晃動,竟然稱兄道弟,欽佩之情溢於言表,「後生可畏啊!嘖嘖!後生可畏!」學富五車的白家勝竟然找不到更多的詞彙,只是一個勁地稱讚道:「後生可畏!」弄得各自都有些不好意思。

  系主任魏中一見此狀,順口說:「既然白先生如此器重小劉,我看就讓小劉交由白老師指導算了,專業也很相近麼,你說呢?」他徵詢地望著白家勝。白家勝十分認真:「本人才疏學淺,豈敢奢談指導二字,伯元兄的文章我是做不出來的。既然領導指派,我也就不謙虛,那就共同切磋吧。」劉興桐十分乖巧,連忙笑說:「那我就拜師了!」說著雙手作揖。事情在笑談中也就過去了。此事,白家勝並沒有放在心上,在他心裡,他認為,以劉興桐的文章論,自己遠遜于劉興桐的。他不好去追問劉興桐的學問根底,只是歸結於自己讓「文革」耽誤了十多年,歸諸于劉興桐也許有什麼家學淵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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