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_歸去來兮_學達書庫

三十九

　　彭程立刻輕聲有力地說："命運就是這樣來敲門的。"說完，熱烈地凝視著她。

　　姚盈一震，健美中心和他邂逅的一幕幕閃回眼前。原來是他！挺直的身軀，烏黑飄揚的頭髮，深沉的雙眼。他在人群中是出類拔萃的。"他叫彭程。"常聽身邊的中國婦女議論他，口吻中帶著愛慕和激動，不注意他幾乎不可能。更何況，他的目光總帶著欣賞和鍾情，默默地關注她。當彭程因沒等到她而惆悵，那天對她而言也是若有所失的。

　　她抬起頭，他的出現使她百感交集。她一句話說不出來，鼻子一酸，眼睛模糊了。

　　彭程怔怔地望著她，從她的苦難，聯想到自身的挫折。那天車子在高速公路上拋錨，風從身邊刮過，一聲比一聲淒厲，他已感覺到送葬的氣息，是貝多芬把他從波濤洶湧的苦海中解放出來。

　　貝多芬--他悠然出神道："一個不幸的人，貧病交迫，世界不給他歡樂，他就用他的痛苦，用他的孤獨來鑄成歡樂，再把歡樂奉獻給世界。和他所承受的苦難相比，我們生命中的那些痛又算得了什麼呢？"

　　淚水悄悄地從姚盈的臉頰上滑下來。這些話，對一個大病初愈的人來說，勝過靈丹妙藥。從來沒人以這種方式跟她談過音樂和貝多芬。那次在溜冰場上，已從他輕捷有韻律的動作中，感覺他是一位元音樂中人，沒想到他有如此深厚的音樂修養。他說得多好啊，和貝多芬相比，我們生命中承受的痛又算得了什麼？可是，可是……更多的委屈和自責湧上心頭，她伸手捂住臉，抽抽咽咽地哭了起來，哭著哭著，突然想起貝多芬有位友人，曾因看到貝多芬"柔和的眼睛而為之下淚"。他的眼睛呢，帶著深切的關懷和憐惜，也是這樣的柔和、善解人意。

　　"還記得那個故事嗎？"看到她哭，他反而輕聲微笑著說："一次，貝多芬的鋼琴曲，把他的那幫藝術家朋友們都感動得哭了起來。他則放聲大笑，道：'啊，瘋子，你們真不是藝術家。因為藝術家是火，他是從來不哭的。'"

　　彭程的一個例子，使姚盈破涕為笑，她擦了擦眼淚，說："可我並不是藝術家啊。"

　　"你是。"彭程深深地看著她，道："當我站在這門口，當你的鋼琴聲把我感動得熱淚盈眶時，我不是藝術家，而你是。你就是。"

　　姚盈吃驚地看著他，相識數月，一旦交流，氣氛之和諧似已相知多年。他靜靜地站在過道上，天完全黑了，月亮又圓又大，懸掛中間，把他們的身體照得通體潔白、不染塵煙。恬靜的感覺重新回到姚盈心裡。他們彼此凝望，眼裡都有層晶亮的東西，把雙方內心的渴望暴露無遺。

　　不知過了多久，對樓傳來一聲很響的關門聲。姚盈從恍惚中回過神，輕聲問："你是彭程？"

　　彭程愕然地一揚眉，這下輪到他吃驚了，總以為單相思是他個人的事，沒料到她連他的名字都知道。"你--"他結舌道。

　　"認識一下吧，我叫姚盈。"

　　猛聽姚盈兩字，他渾身一抖。姚盈，百合苑的姚盈。他不正是為她而來？音樂使他忘記了這些不愉快的煩惱事。他眉峰輕皺，突然有點緊張，突然希望她不是姚世望的女兒，而是另一個同名同姓、會彈鋼琴的姚盈。

　　"你來……"姚盈見他不說話，猶豫片刻，問。

　　"你……"他嘴唇乾燥，多麼留戀那種心有靈犀的感覺啊。他遲疑片刻，收拾起兒女情長，問："你……你是姚盈？你父親叫姚世望？"

　　姚盈的身體一顫，沒有說話。有什麼東西正粗暴地橫在他們中間，逼迫她面對。他是誰？怎麼會知道父親的名字？他為何突然出現？一連串疑問在腦海翻騰。她迷迷濛濛的眼神變得警覺，身子挺了挺，乾咳一聲，回答："是。我是姚世望的女兒。你問這個幹嗎？"

　　"呃，我來……"眼看美好的氣氛被破壞，心裡是說不出的懊惱和沮喪。他艱澀地解釋："我來……代表'一路平安'保險公司。你父親曾買過一份意外險，你--以前聽他提起過嗎？"

　　"沒有。"她聲音裡有一種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冷漠。

　　"沒有？你不知道他買意外險？"彭程衝動地說："他買這份保險可都是為了你啊。"

　　姚盈的臉倏地變白，緊緊咬了咬嘴唇，沒有說話。

　　"也許，我不該在這個時候，跟你提這些往事。但你父親是從我手中買下的這份保險。記得當時，他愉快地簽下合同，說這下他可以放心了。即使哪天遭遇不測，你可以申請理賠，完成學業。"

　　姚盈聽到這裡，眼裡的冷漠，被悲哀替代。

　　"姚盈，我……"彭程帶著懇求，希望她儘快瞭解他的意圖，急切地解釋："你父親買下的這份意外險，指被保險人遭受外來的、突發的傷害。這些傷害包括交通事故。我只想瞭解清楚一件事,"他頓了頓，硬著頭皮問："你父親他--是在什麼樣的情況下被車撞傷？事發地點在哪裡？當時你是否在現場，目擊這一幕？還有，事發後，你父親被送往哪家醫院？汽車司機住在哪裡，跟你有沒有聯繫過？"

　　他一連串發問，車禍等詞使她崩潰。她一手捂住臉，激動地嚷："我不要聽，我不要再聽你說這些。你走，你走。"

　　彭程見此，黯然道："我知道這麼做對你是件殘忍的事，可你父親是從我手上買下的這份保險。能讓你得到理賠，是他最大的心願。我……"他盯著她，帶著份複雜的痛苦，說："希望你配合我，向公司提出理賠申請。這樣，你父親泉下有知，也可心安。"

　　"不……我不懂什麼理賠，我也不知道什麼意外險。你……我不要再聽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我只想清靜，清靜。你明白嗎？"她猛睜大一雙淚眼，厭煩地瞪他一眼，猝然轉身進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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