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歸去來兮 | 上頁 下頁
十三


  彭程胸中湧上一口惡氣,"嘩"地將車子駛離卡列其大道。他再次發誓,不管陸紅的事。

  一個人在街上徜徉,不知不覺停留在一家名叫"莊子酒家"的餐館門前。門面很別致:兩扇櫻桃木門,雕刻著墨綠的竹子和青松。一松一竹,姿態靜逸清高,給人以超塵拔俗之感。他抬起頭,"莊子"兩字白雲般從嘴裡飄逸而出,似見一個順應天地萬物、駕馭六氣變化、遨遊於無窮境地的逍遙者形象,心裡的惡氣隨之消散盡淨。

  他信步進門,剛跨出一步,略顯吃驚地停住,這個餐館太與眾不同了:店面不大,桌與桌之間被松柏翠竹掩映。松樹莊嚴靜默,渾身散發出高潔、雄壯之美;竹子則盡顯恬然、優雅之態。兩道盆景一柔一剛,簇擁餐桌,給食客以身臨自然之感。最喧嘩的人一坐進這裡,也會變得溫和細緻起來。

  正是就餐高峰,人們安靜地排著隊。他的視線開始只被盆景吸引,忽略了牆壁,直到服務員招呼,才發覺四壁盡是書畫。

  有幅橫書留住了腳步,那是從王勃的《滕王閣序》中摘錄的兩句古文:"關山難越,誰悲失路之人;溝水相逢,盡是他鄉之客。"他呆呆地看,一陣酸楚的浪潮霎時從心口湧起,直逼眼眶。

  彭程發呆時,帶位小姐兩次張開嘴巴想請他入座,都被櫃檯後的莊老闆用手勢止住。後來,彭程和莊老闆成莫逆之交,莊老闆不止一次感慨:真正的知音有一種精神上的觸覺,能夠感知他的希望和失落是否會在對方心裡引起共鳴。當彭程面對《滕王閣序》心痛神馳,他的眼眶也濕潤了,想王勃坎坷一生,徒有渴望用世之心。他莊海若開餐館做生意,錢再多,又怎能彌補心頭遺憾?

  熟悉莊老闆的人都叫他老莊,五十歲左右,矮小精瘦,頭髮花白,過早地出現了禿頂;他下巴頦很尖,嘴巴也有點尖著往外突,看起人來臉上不帶任何表情。他的眼神很獨特,裡面某種強自振作、追求和痛苦交織的東西,使彭程想起的不是逍遙者莊子,更像漢武帝時,出使匈奴被扣留的蘇武。

  老莊原在國內從事古典文學研究,八十年代末,是英語專業的老婆打頭陣,出國學了工商管理。那時他三十多歲,滿腦子孔孟之道、詩詞書畫。因堅持文人不出汗,出汗非文人,拒絕過無數得之不易的打工機會。一天,老婆下班回家,見他雙膝跪地,額頭綴滿汗珠,正用力擦地板,便笑著把毛巾遞過去,揶揄道:"看看你這副模樣,早就不是文人了,還假清高什麼呀?"簡簡單單幾句話,如醍醐灌頂,使他豁然明白一個道理:一個能應變的人,就不會因物傷害自己。自此,便把以前曾忽略過的莊周引為知己。

  俗話說得好,中國知識份子大多在得意時信奉儒教,失意時又信仰道教。因為只有道,才能使你在逆境中看清事物的相反相成,從此或退或進、或屈或伸,懂得權宜應變。研究古典文學的老莊,到異國他鄉才開始認識莊子。

  酒家最初開張的艱苦歲月,他忙裡忙外,既跑採購又做廚師,每天一身油煙到家,對老婆苦笑道:"我現在哪只是出汗哪,都全身出油了。"言詞之間,不免有命運偃蹇之歎。這種矛盾心態當然也流露在餐館佈局上,松樹、竹子皆清高之樹,卻被移居最世俗的餐館。他看它們的眼神多了幾份同情,心裡的委屈也隨之鬆動些。再則,王勃的《滕王閣序》氣象渾厚,文筆瑰麗,慨歎身世之句固多,也不乏"窮且益堅,不墜青雲之志"等豪邁壯語。他惟獨鍾情"關山難越",可見心裡的失落有多深。

  當然,這些酸溜溜的東西,一概被老婆斥之無病呻吟,或小資情調。手下雇用的幾個年輕人,只想多拿小費。一次,有位客人指著書法問什麼意思,服務員回頭張望片刻,脫口驚問:"原來牆上還有字啊,我都沒看見。"老莊坐櫃檯後正喝龍井,一口將茶噴出來,嘴巴大張著笑,心裡的落寞更深了。他深情地凝視著王勃的詩句,好像患難一生的老友。現在的年輕人太功利,心靈上的要求則越來越淺,什麼初唐四傑、唐宋八大家、王羲之書法,這些跟他們通過考試或找到工作有關嗎?既然無關,知之何用?他的心在歎息,自酒店開張以來,時時暗中觀察,還沒遇見一個對書畫鍾情的人。彭程的出現使他眼睛一亮。

  他親自下廚,做了最拿手的清蒸鱸魚,外帶一壺上品好酒。兩人坐在由松樹和竹子隔出的包廂內,從莊子到貝多芬,凡涉及古典的--古典音樂、古典詩詞、古典名畫,你來我往,對答如流。

  常言:茶須靜品,酒須熱鬧。盆景外,是食客們嘈雜的腳步聲,他們兩個初次相逢的他鄉之客,頻頻勸酒,大有相見恨晚之意。高品位東西過後,相互發洩事業和情感的雙重失意。當彭程提及為"一路平安"跑保險,車子在高速公路拋錨時的感慨,老莊道:"創業都是艱辛的,想當初為籌資開餐館,我吃了整整半年的廉價雞骨頭,生了兩次重病,幾乎沒睡過一個整覺。我曾不止一次自問,這樣折騰來美國到底是對還是錯?後來經歷的事情多了,發覺其實人這一輩子啊,沒什麼事情有絕對的錯和對,關鍵要用平和的心態看待每樁事。"

  "真正做到平和談何容易?"彭程苦笑著反問,又一次流覽起滿牆的詩詞字畫,一語道破鬱結老莊胸懷的苦悶,"你平和了麼?你知道我看到王勃兩句詩是什麼感覺?我想:這個店主活得太無奈,太矛盾。他在情感上嚮往過一種古典浪漫主義的悠閒生活,意識中卻又積極入世,無法徹底超脫。所以,你那個酒家用"莊子"兩字做招牌啊,實在是對他老人家的諷刺。"

  老莊聽此,低下頭抿了口酒。彭程有點不好意思地停住,道:"恕我直言。"

  "講,你講。"老莊笑道:"我是個痛快人,喜歡聽痛快話。這些話,可是花了錢也聽不到的。痛快,來,幹了這一杯。"老莊舉起酒杯,一飲而盡。

  彭程在他的鼓勵下,直言不諱道:"你一個學文的,來美國開餐館,按我的觀點看,其實像陶淵明回老家過退隱生活一樣自由。有何委屈?有何掉價?如果陶淵明或袁中郎沒有棄官辭祿的決心,也即沒有他們後來自由自在的生活,當然更沒有"采菊東籬下"等名句。其實說穿了,一個真正聰明冷靜的人,一定是不侈榮利,閒談古今之人。所以,我要給你個提議。"彭程借幾份酒意,伸長脖頸,朝"滕王閣序"的方向張望。老莊眼裡閃著光,等待他說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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