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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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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向她揮揮手走向書房,映進眼內的每一件擺設都那麼熟悉,似乎這屋子裡任何一處空間都留存著自己年少時遺留下來的影子,或笑或哭,或靜或動,從小到大縱橫交疊,錯綜散落在每一個角落。二十年了呵! 站在書房門口,有那麼幾秒我仍是怯場,頭靠在牆上深深吸進一口空氣,權當是補充勇氣吧,沒有敲門我直接握著門把輕輕旋開。 父親在黑色的旋轉皮椅內,斜向窗戶閉目養神,梅平站在他身後,纖柔的雙手在他的肩背上慢悠細緻地捶捏著,夕陽的餘光從窗戶射進來傾斜的一截,渲染出一種昏黃的安祥色彩,兩個相互襯映的身形在寬敞的空間裡構出縝密合襯的和諧,就似一幅古舊的相濡以沫的國畫。 如果母親在天之靈亦能看到我所看到的,相信她也會為他感到欣慰。 我沒有驚擾他們,定定望著父親棱角分明的側面,百般滋味在心底氾濫成河。剛耿、威嚴的他這一生從未向任何人低頭,然這許多年來,他到底以著何種闊廣深沉的寬容和忍耐來包涵他不分青紅皂白的女兒呵!只因他憐且愧女兒無母,於是不忍管制而予以最大限度的愛溺和縱容。普天之下,惟父母對兒女的愛是真正無私並且永遠不計回報。 失妻之痛已是痛徹肺腑,每日間還得忍受他惟一的少不更事的女兒刀槍相向的折磨,我不能想像這十幾年來他承受著多麼巨大的創痛,如果不是有梅姨一直在他身邊,給他陪伴和撫慰,如果不是有林智給他以親子之情,彌補著他心靈上的空缺,我真怕他根本無法支撐到現在。想到這,我全身都滲出了細潸的冷汗,從來都沒有這般慶倖事情還未到不可挽回的地步!從來都沒有這麼衷心地感謝過神明! 父親的手覆上梅平的,向後斜側回頭:「怎麼還沒回來——」 他看見了我。 「瀟瀟你回來了——如風今早來過電話,我們知道他有事。」她善解人意地,看了看父親和我,又笑道,「你們父女先聊聊,我去看看晚飯準備好了沒有。」 房門合上,整個世界就只剩下我和父親面面相對。 我向他走過去,每走一步心裡的難過和自責就沉重一分,我欠負他的只怕終此一生都無法償還。愧悔地避開他的目光,我移步到他背後,像電影裡放慢的鏡頭,我的手提起、放在他的肩頭,輕緩地為他捶起背來。 咽了口口水,十五年之後我終於發自內心叫出那一聲: 「爹——地。」 淚水大滴大滴地墜落,濺散在他的領襟,爹地……多少年了,每一個夜裡從夢中驚醒的那一刻,辨不清是恨是愛,總容許自己在淚水浸濕枕巾的同時,於心底默默地一遍遍地喚著這兩個字。 「爹地……」 「嗯。」他應了一聲,右手搭上中間的抽屜,拉開,拿出當中的相框來,指腹久久地摩挲母親的面容。 我看向框中的三人合照,他一手攬著母親于懷內,一手將我托坐在他寬厚的肩頭,那時候他好年輕,濃眉虎眼,方正的臉上耀耀生輝,母親依偎在他的臂彎裡,甜蜜而情意綿綿,一歲的我嘟著笑臉,坐在他的肩頭手舞足蹈,與我錢包中那張裁剪工整的小照絲毫無異。 眼淚掉得更凶,回首來時的路,教人情何以堪。 「一晃眼你都長這麼大了。」他感慨萬千,英雄遲暮般喟歎。 我再忍不住,伏在他的背脊失聲痛哭。 他意外失措,半側過身子輕拍我的背部,著急不已:「怎麼了?發生了什麼事,告訴爸爸,爸爸一定幫你解決。」 眼淚和情感如同決堤的急流,我放聲哭:「爹地——對不起!對不起爹地——爹地,我——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以為——以為——」 好半晌,他的手複又拍上我的背:「好了,好了,別哭了。」話音粗濁不清。 「爹地,」我喚,半跪在他面前,淚水繼續狂湧。 梅平在這時推門進來,先是一怔然後眼角迅速濡濕,臉上歡喜難抑:「好了,來擦一擦。」 我接過她遞來的面巾紙胡亂抹去臉上的淚,幾個起伏之後終是勉強止住哭聲。我不好意思地叫了聲:「梅——梅姨。」 林智也在這時走進來,一看見我就嘴角一撇:「姐,你像個醜八怪,難看死了。」 「小智!」梅姨斥他,「怎麼對姐姐這麼沒禮貌!」 林智笑嘿嘿地:「她就是醜嘛,頭髮像雜草,眼睛像核桃,鼻子像胡蘿蔔,老天!我不堪打擊,要暈倒了。」他倒在梅姨身上。 梅姨推開他:「站好!都念大學了還這麼頑皮。」說著又忍不住笑出來。 「法律規定念大學就不能頑皮了嗎?我偏要頑皮。」他怪叫,摟著嬌小的梅姨,高大的身軀直往她懷裡鑽,「我現在是小孩,媽媽抱抱!」 父親連連咳嗽,我睜著朦朧的眼笑出了聲,忍不住雙手攬上他的脖子。心底一酸,又流出淚來。 我在家裡住了一晚,與掛在房內母親的畫像「久別重逢」,感觸萬千之下以致徹夜未眠,第二天又和林智一起陪梅姨去購物,將近中午才回到我和如風的蝸居。 開門進去入眼就是一屋子冷清,一顆心一下子就空了一半。 我拿了一罐飲料,把自己扔在沙發上。手上的戒指隨著罐子一下一下地在眼前晃來晃去,不知不覺和如風由認識到住在一起已將近一年,想及他,便有融融的暖流流過身心,我終於是跨越了橫亙在我和父親之間的鴻溝。因為如風要暫時離開,而他不要我在這段時間內孤單一個。他沒和我道別,是因為他不忍吵醒我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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