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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三春跟著二叔後面走,又回頭對眾人道:「不好意思,和平解決了,讓你們看不成決鬥,都是我二叔調停的。你們記住了,今後我只跟李福仁是不相干的兩個人!」眾人哄笑,二叔笑駡道:「沒出息的東西,就出洋相拿手。」

  到了二叔樓上房間,坐定,二叔分析道:「你要錢的話,也是按道理拿錢的,你爹辛苦墾荒的地,就賣了兩千,合著他一分錢都不留,就給你們四兄弟,一人也就五百,如何要你爹分一半給你?好生沒道理。若是五百肯拿了,二叔這裡先掏給你,也好去你爹那裡要回來,若多給了,你爹怎肯將錢還我,倒不定還來怪我!」三春道:「我能跟安春二春比嗎?家裡給他們娶了老婆,我是單身出來,如今又要去上海,用不著給我娶媳婦的,老頭還想把錢攥在手裡!」又力爭,磨了半天嘴,二叔敲板道:「你若真去上海做事,二叔便貼你一百,總共拿六百給你,將來發達了能還二叔也罷,不還也罷,從此後只別去擾亂你爹——他如今老了,走路磕一跤也許就起不來的人了,你還跟他計較做甚!」給了他六百塊,三春如餓的狗接到骨頭一般,偃旗息鼓,自顧去了。

  當下二叔便到李福仁處,說了如何打發了三春。李福仁只是一味可惜,又複恨道:「把錢給這畜生,不如買了肉喂狗去。」二叔道:「不給他錢,讓他拿著刀丟人現眼,如何能打發他?只要他能出去最好,若不出去,把你這條老命折騰完了,看你拿錢做甚!」常氏驚魂未定,一陣長籲短歎,謝了二叔,將五百塊還給二叔不提。

  此一遭,常氏亦看出三春不肖到何等程度,真是擔驚李福仁受到傷害。過了幾日,驚魂已定,去看了三春的住處,衣服行李已經卷去,確實是出遠門去了,不由心中又念想他。回家感歎道:「早知三春是真的出門幹正事,合該將錢分一半給他做本,也省得鬧出洋相!」李福仁聽了這話不高興了,道:「這畜生只差沒砍死我,你還這麼為他著想,莫非我還做錯了?非得改日刀架到你脖子上,你才曉得他是沒心肝的兒子?」常氏道:「莫這麼說,興許他也是出去想做事業,沒得法子才想出這麼一出,我料他是耍耍樣子罷了,難不成真的拿刀砍你?我看不會的,但凡是人都不會!」李福仁無奈,歎道:「你是傷疤沒好就忘了疼,他是心肝爛到底了你也看不出!」常氏道:「管他多壞,畢竟是我兒子,如今走了,還不讓我念想?」對丈夫與兒子,常氏之偏頗可見一斑。不管如何,三春出去了無蹤影,常氏的心雖然有所牽掛,但再也不用夾在丈夫和兒子中間左右為難了。

  李福仁自覺體力消退,活也少幹了,只剩下一半的田地仍捨不得扔掉,收的穀子夠一家的口糧;山上就剩下種些紅苕菜豆的地,又有幾處茉莉花,不外乎夏天鋤草施肥打蟲,有時也幫常氏摘些花兒,自比往年要閑一些。無事便坐在後廳板凳上,也不思想,也不做甚,就呆呆坐著,然後睡意襲來,腦袋靠著牆上漸漸往一邊歪去,地心引力將他的頭緩緩地拉下來,拉下來,然後身子猛然一抖,便把自己驚醒,驚醒的瞬間還能聽見自己的響鼻。同厝的人便跟他道:「阿伯,你老了。」他愕然道:「哦?!」

  這一日,厝裡來了一個化緣的和尚,穿著半舊皂色長袍,平底布鞋,卻留著頭髮茬兒,腰板寬闊,甚有精神,初看像五十來歲,細看像六十來歲,若再觀察他言語行止,銀白發茬,也可看成是古稀之人。小孩子見著和尚,甚覺稀奇,便有兩三個尾隨他後面,嘰嘰喳喳。恰李福仁在廳凳上閑坐,那和尚見到,定定地看了片刻,道:「莫不是福仁哥?」李福仁張開嘴,道:「哦?我是喲,你是哪位呀?」

  和尚道:「我是長生,原來和你一起放牛的,你不記得了?」李福仁回想了一下,道:「哦,是你,都多少年不見了。有聽說你是在做和尚,卻沒想到今日到這裡來。」當下讓長生坐長凳上,握了他的手,聊了起來。長生道:「原是在縣裡龍溪山的天王寺吃素的,住了五六年,那個寺裡香火極旺,只是人員眾多,大為複雜。去年想找個清靜的小寺修行,尋到小嶺仔上的慈聖寺,那廟不大,分上下堂,在上堂住下,倒是過得悠閒清淨,如今要給大雄寶殿的諸佛重塑金身,便下來化緣了。村裡經濟好,做佛事的錢拿得甚是慷慨,化緣化得也好舒心!」

  李福仁道:「慈聖寺也算是增阪的村寺,你也算回了家了。」長生和尚道:「正是。你如今有幾兒幾女,晚景如何?」李福仁道:「我生有兩女四男,兩個女兒都出嫁了,大兒、二兒也都娶了媳婦,生了兒女,三兒不孝,出外浪蕩去了,又有細兒在給人看池,甚是孝順,我們老兩口跟二兒家合吃,生活平平淡淡的。只是有一樣甚是愁人:沒有一個兒子肯接了我地頭的活兒。」長生和尚道:「甚好甚好,老來如此,已經不易了。」當下李福仁要留長生吃飯,長生道:「吃飯可以,我是吃百家飯的,倒也不客氣。只是現在沒到吃飯的點,我繼續挨家化緣去,把正事做了,再回頭上你這兒吃,咱們還要多多說話!」李福仁道:「也好,我只備你的飯等你。」當下長生和尚便到前廳,向各戶人家化去,完畢,又從前廳出門外去。

  同厝的婦人小孩見李福仁與一個陌生和尚如此相熟,頗為好奇,都問了起來。那李福仁嘴拙,只斷斷續續,眾人問一個他便答一個,能說多長便是多長,竟然把二人的淵源也說了個七八分。原來那李福仁和長生和尚自小都是給地主放牛的,相交甚好。只是那時節極窮,兩人常是半餓著肚子上山,小孩子家,喜歡邊放牛邊在山上挖東掘西地弄些野果野根吃,凡覺得上口的,都必拿嘴上嘗去。一日,兩人發現一種小果子甚是好吃,果兒比蟲卵只大一倍,紫色,密密麻麻跟葡萄一樣,一串串的,酸澀可人,只吃得舌頭發麻,嘴唇嘴角的紫色跟塗了彩似的擦不掉。日暮,兩人下了山,將牛歸了圈,回到家來。那長生,只過了晚飯工夫便渾身無力,昏然躺下,再也不省人事。家人便知是吃野果中毒了,卻也無法,眼睜睜看著他沒了氣息,痛哭一場後,便將家裡板壁上七倒八歪的幾塊木板取來,胡亂釘了薄薄的棺材,將他小身子放進去,連夜送到後山的墳堆坑裡埋了。

  那李福仁,情況也如出一轍,只是藥性發作得慢些,也隨其後漸漸地沒了氣息。李福仁他爹也要連夜將他處理了——依習俗,若是小孩子夭折,連夜埋了,不至於有餓鬼來吵的;又因窮人家死了人,做不起排場,簡單迅速處理了為好——只是李福仁他娘甚是悲傷,邊哭邊道:「即便要埋,你讓我再看他一夜,天明了再埋不遲。你個沒出息的,也該去哪裡尋塊好板子來!」李福仁他爹便去尋找好木板,他娘就哭了一夜,挨到天亮——也是天不該絕,李福仁居然悠悠醒來,恍如睡了一覺。他娘抱著他哭叫道:「兒呀,你去陰間走一趟又回來了,是知道娘捨不得你吧!」又沖著他爹喊道:「快把那破板子扔了,我兒命撿回來了!」長生的父母聽得李福仁復活了,聽眾人分析道:「那野果只是把人醉倒,並非把人藥死!」便急急去後山,把長生挖了出來——那長生,也將將從那七孔八竅的破棺材裡醒來。

  後,長生的爹死了,長生的娘帶了他改嫁到別村去了。長生長大成人,到六都一戶人家家裡上門,婚後,卻住家不下,心亂如麻,便跑到附近寺廟裡住,才得心靜。後來被家人叫回來一次,還是住不下,又回到廟裡——人說他身上是佛骨,吃素的命,勉強不來的。從此便做和尚,流轉于大寺小廟。後來的情形,李福仁只是偶爾聽得人說,所知甚少,有些情況還是李兆壽去六都說書時聽說的。

  長生和尚言出必踐,到了中飯的點,準時轉回來了。常氏已經備好飯菜,特意做了幾個素的,李福仁便拉他入座。因有稀客來,雷荷花並兒女均不上桌,等客人吃完。長生和尚道:「莫客氣,莫客氣,一起來吃。」又將蓮蓮拉了過來,道:「坐和尚爺爺旁邊。」蓮蓮格格格笑了——她已然懂得些世情,不知哪裡冒出個和尚又叫爺爺的,頗感詼諧。常氏道:「既是如此,便不用客氣,都上去吃吧。」雷荷花他們便也上桌了。常氏把新做的菜端上來,道:「因知你是吃素的,特意做了煎豆腐,那油也是菜油,將就著吃。」長生笑道:「不必拘泥素菜的,我是什麼都吃,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這一世都是佛祖收留了,便不用計較小節了。」果然吃起來十分大方,葷菜素菜全然不分,盡往嘴裡放。又對李福仁道:「我早知這一遭下山准會遇見你,你我的命是相連相通,有淵源的。如今你身體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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