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福壽春 | 上頁 下頁 |
四六 |
|
那剩下的老實農民人家,哪敢不依的?李福仁年紀大了,到海裡做活甚是辛苦,卻是不想賣掉:這是老祖宗留下來的,自己幹了十幾年,賣了就永遠不是自己的了。常氏倒樂得順水推舟,勸說李福仁將蟶田賣了,道出眼前困難:四個兒子沒有一個肯去做海的,李福仁去海裡做活體力已然不支,即便不賣,過幾年也是要荒廢的。現實如此,無奈之下,李福仁只得賣了,分得兩千多元。其他村人或者賣了或者租了,又有脾氣倔的,死不賣,與大塘衝突,被打手打傷鬧了糾紛的,種種狀況,成了村中一大喧囂事件。 三春早聽得有這筆錢,便做了算計,理直氣壯回家裡,道:「老頭,這筆錢你不能獨吞,我也要分一份的,明日我就要去上海做工,你快分一半給我。」他原先來家討吃的,還有些怕李福仁,如今手無分文,跟餓狼似的眼睛都綠了,但凡有碴兒,總是敢厚著臉皮找的。那常氏、雷荷花等正在吃飯,李福仁道:「這海田當年是分給我的,後來我又去墾荒,才添了幾分,幾年來都是我去做的才不至於荒廢,賣成如今這個價錢,哪裡有一絲半毫是你的份?」 三春吐了口煙,道:「我不管誰做的,反正是這個家的,是這個家的財產,便要分我一份,法律上都有這麼講的。本來安春、二春、細春都要分這個錢的,他們或者分了家產出去,或者還跟你們合吃,不跟你計較,我也不管,但我是空手被驅趕出去的,定要跟你平分才行。如果你死了,這些玩意兒便全部是我的,叫做繼承,你懂不!」說得天花亂墜,李福仁哪聽得進去,道:「我不管你胡說什麼,只知道這是我一世的血汗錢,老來的棺材本,你休想動它一分。」 常氏勸道:「兒呀,你莫跟你爹計較,動了他的氣頭,回頭跟娘細說了再解決。」三春盛氣淩人道:「不用回頭了,我明天就要去上海,今天就該把這錢給了,沒時間跟他?嗦!」常氏又道:「兒呀,你莫說傻話,上桌來吃了飯。」三春吐了一口煙道:「不吃,我一口也不吃老頭的飯,只要他跟我賬結清了,從此後各走各的路,兩不相欠!」李福仁氣得又使老招,便要起身去牆角拿扁擔趕他,被常氏死死摁住。吃飯的蓮蓮嚇得都要哭了,被雷荷花摟了哄住。三春道:「你讓他取扁擔,你讓他來打我,以前我都是讓他的,今天就要把恩怨算清,斷了父子關係。」 雷荷花看不過去了道:「他叔,你先走開一步,莫讓爹再生氣,有什麼話回頭娘跟你商量,這樣把小孩都嚇壞了!」三春一副明理的樣子,道:「行,把小孩嚇壞了我倒過意不去,今天就不在這裡處理。但是老頭我通牒你,須在明日九點之前把該我的錢交我手上,不然我會在村頭大廳坪上等你決鬥,明天九點,你要記住!」又對蓮蓮道:「你小孩莫怕,叔叔不是對你的,叔叔要對的是壞人!」然後斜披著西裝,吐著煙圈,瀟灑出門自去。 眾人吃飯也被他弄得不安,雷荷花對常氏道:「要麼你回頭去勸勸他,不要惹出什麼大事。」李福仁道:「莫去理會,他是一口痰,理了他只會黏你身上,不訛你錢財便甩不掉,他要如何作踐由他去!」常氏盤桓不下,若真要去理會,如他所說的送他一千塊錢了事,非但要被李福仁罵個狗血噴頭,於理也不該這樣做;若不去,也不知這個逆子會使出什麼招數——回村以後又賤了不少,從前誇他是四兄弟裡最聰明的,卻不想他把這聰明都做了無賴的招數,別人想不出的他都能想出。常氏便只是輕歎,為妻為母的難處,她一應嘗盡了。 閒話休提,單說次日,三春見爹娘並不把錢奉上,估計不得不發飆了,便早早起來,吃了酒,把臉到脖子都吃紅了,又壯了膽氣,說出來的渾話也能高一聲了,便提了柴刀——柴刀有兩種,一種是砍柴草鉤形刀,薄且輕;一種是稍鈍而重的馬刀形,劈柴的,三春拿的是後一種——往大廳坪來,叫囂道:「李福仁,九點鐘,你務實要出來跟我決鬥,斷了父子關係,不然休怪我沖進去!」引得路人停下來觀看。此地是往前塘幹活、出村口坐車的要道,觀眾自然是不愁沒有的。這大廳坪離李福仁住處不過百來步,早有鄰里進去傳信了,道:「三春在大廳坪喝醉了酒,喊著九點鐘要跟福仁伯決鬥的,千萬不要去,他手裡有明晃晃的柴刀。」 常氏驚道:「福仁要不你躲到誰家厝裡去,不讓他瞧見?」李福仁端坐家中,道:「我躲他做甚,天底下還有兒子殺老子的?就看他進來砍我,看他敢不敢!」同厝的婦女道:「福仁伯你還是躲一躲好,他說九點鐘你要是不出去,他便要進來的。」李福仁氣道:「他要進來,我這條老命就跟他拼了!」常氏慌著無措,只是抓住福仁不讓他出去,急歎道:「何苦呢,跟兒子叫勁做甚!」 其時二春、細春都不在家,情急了常氏只好吩咐同厝人道:「麻煩你幫我去叫下安春來,這兩父子我是應付不下了。」有人便應聲去了。還好安春還沒有出工,片刻便被叫了進來,道:「爹無事吧!」常氏道:「現在是無事,但三春在大廳坪鬧,不但不好看,回頭還要找你爹麻煩,你去勸勸他!」安春道:「怎的使這一招來了?」便出門去看。那三春似醉非醉,渾然不怕出洋相了,揮舞著柴刀,又見閑看的人更多了,更興奮起來,道:「李福仁這個老東西,有飯給乞丐吃,給不相干的老太婆吃,我是他兒子,卻不讓我吃,將我赤條條趕出家門,你們評評理,有這樣當爹的嗎!如今蟶田賣了錢,也不分一個給我,天理難容,我要一個說法,一刀兩斷,從此後我就是個沒爹的人了。九點鐘決鬥,你們在這裡等著看,九點鐘就見分曉了……」旁人聽著,只是竊笑不已——這是村裡百年來未曾發生過的一幕。安春在人群裡看了三春揮著柴刀,一副要殺人的樣子,不敢近前,窺了片刻,便又偷偷回來。常氏急問道:「如何了?」 安春道:「他拿個馬刀,又喝醉了,我若去勸阻什麼的,被他砍了也是白砍——他連爹都不認了,如何認我這個哥。我看還是叫三叔二叔來勸他,或許還有點威信!」常氏急道:「那你快去叫你三叔二叔來勸!」安春便去了,臨走道:「我叫了便要下塘去了,剛換了衣服正要走呢。」因三叔家近,便先來了。三叔聽了來意,道:「我若能管住你們這些蠻橫事,何曾會臥床在家街上都不曾踏過?我是無力管的,叫你二叔去吧,他倒好管事!」 安春便轉頭去叫二叔,幸好也在家,聽了道:「你都阻不了他,我還能怎樣?」安春道:「如今叫你去不是跟他蠻橫,是勸三春的,平日裡他也來你這邊要些錢零用,估計會聽你的。」二叔道:「那我去試試看——你們兄弟,從來沒有好事叫我插手的。」安春道:「你先去我娘那裡,聽聽她主意,我也無閑,要下塘幹活去了。」說著,徑直回家去了。 二叔便先到常氏這裡,常氏已經急得不行,道:「他二叔,你就出去勸勸他,要什麼條件便先答應了,只求他回家作罷!」二叔道:「這個不乖崽,怎落到這個地步!」來到大廳坪,見三春已喊得累了,聲音細了,只是跟賣藝一樣朝路人叫道:「九點鐘,九點鐘不來我就殺進去了,你們做證明,是他逼我的。」眾人道:「他二叔來了,勸勸他吧,哪有要殺自己父親的,我們村就沒出過這樣的人。」 二叔見他手裡提刀,心中也緊,還是走近了他,口氣儘量柔了,道:「三兒,你這提刀做甚?咱村只有殺豬的才提刀,人家是幹吃飯的營生。你提刀殺爹,嘿,沒這麼不乖的兒子,我也不會有這麼不乖的侄兒。聽二叔的話,什麼話跟二叔說,我替你做主,總是能解決的,這在這麼多人面前出洋相的……」邊說邊要將他的柴刀拿過來。三春佯醉道:「二叔你先別過來,說清楚了再拿刀,今天你是代表李福仁來嗎?」二叔道:「什麼李福仁?那是你的親爹,我的親哥,要說代表,我自然可以代表他了。」 三春後退一步,左手提刀,右手伸出兩個指頭道:「今天他有兩條路可走,第一,將蟶田的錢分一半給我,我馬上去上海,從此兩不相欠,不然,就選擇第二條,跟我決鬥,拼個死活,斷了父子關係!」二叔道:「提什麼決鬥不決鬥呀,傻孩子,那是電影的把戲,搬到這裡來做甚!你不就是要分錢嗎,跟我來,我給你,回頭再去你爹那裡拿,總可以吧,把刀給我,跟我回去!」三春對眾人道:「我二叔的話你們都聽清楚啦?好,刀給你,我是文明人,只要守信用,可以不用武力!」便把刀遞給二叔,二叔道:「跟我走,要錢到我那裡去取,別為了錢把老爹都要殺了。」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