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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過去,誰家的貨早晨批光了,白天床子就空下來,現在可好,床主還在「打掃戰場」,就已經有幾撥人圍過來談價了,要租床子。開始,床主們只要個回家的打車路費,就像得了多大便宜似的,反正閑著也是閑著。漸漸地,這類「二賣」的人越來越多,床子的價格自然水漲船高,隨行就市。有時都下午一點了,如果收拾床子,仍有人把夾著的包裹打開,把貨擺到床子上賣。我們管這些人叫「揀臭魚」的,他們大多是些四五十歲的老娘們兒,根本不顧及個人臉面。這時你無論如何不能再收人家錢了,不然,就太過分了,行上的人也會因此而瞧不起你。

  已經榮升為工商所長的老黃現在是更加神氣了,雖然他對市場的老床子們仍然笑容可掬,但對那些「二賣」的人,不管是租一天還是一個月,一律按每月三百元收管理費,美其名曰這是「二次管理」。每天,老黃身後都要跟著幾個穿灰色工商制服的人,到市場裡巡視一圈,發現有人沒有他們發的蓋有××工商所印章的收據條,便罰款六百元,沒錢就拉貨,把市場搞得雞飛狗跳,鬼哭狼嚎的。

  老黃曾暗示我,如果有人找到我說情,想把貨從工商所拉出去,就要交三百元,當然,這個月你也不必再交「二次管理」費。條件是不開收據。我明白,老黃是想把這筆錢據為己有。

  我心領神會,漸漸地成了老黃的「經紀人」——誰家的貨被沒收了,乾脆直接來找我,交三百元完事。最多的一個月,僅經我手就轉給老黃近六千塊錢,這還不包括我出門期間,別人代為轉交給他的錢。這個外表厚道的老黃骨子裡可真夠黑的。

  每天淩晨四點,穿著黃色馬甲的拉包工人就開始從市場周圍的庫房往床子上送貨。服務員打著長長的哈欠,忙著給汽燈打壓,然後掛在遮陽棚的鐵架子上。細碎的雪花在空中懶洋洋地飄著,跟沒睡醒似的,落到人的頭上臉上、企鵝般笨拙的羽絨服上,久久不肯融化。市場過道上,擺放著各種賣早點的手推車,有人用力地吆喝著,口中吐出大股大股的霧氣。有五元一份的米飯炒菜,有小米粥、臥雞蛋貼餅子、番茄雞蛋面。賣得最火的是酸菜血腸汆白肉,湯湯水水的,喝著暖和又有滋有味。冬天吃酸菜是東北人亙古不變的習俗。

  許多男男女女擠在市場內最為寬敞的大過道上,男人們手裡攥著空編織袋子,女人們,尤其是許多年輕的女孩子,大多穿著入時,臉上搽著胭脂,雙手插在袖筒子裡,哆哆嗦嗦在原地跺腳打轉兒。這裡的男人和一些上了年紀的女人就是通常被叫做「牽驢」的人。這些受雇「牽驢」的人,一般一小時能得到雇主的五至十元不等的錢。「牽驢」人埋伏在雇主的床子附近,只要有拿貨的或零買的人在床子前駐足就變戲法似的適時地湊過去,假裝感興趣地拿貨或零買,以此打消拿貨人或零買人的顧慮,吸引顧客,甚至一不留神還能造成「搶購風」。而那些有點兒姿色的年輕女孩子們則是雇主們的「活模特」,她們要穿著雇主攤位上的服裝站在那裡展示,這些打遊擊的「活模特」每小時能掙十至十五元左右。

  我們賣男褲的床子雇的「活模特」是固定的男服務員,我們叫他們「褲樣子」。「褲樣子」的要求是高大筆挺,身高起碼要在一米七五以上,還得能說會道。即使是在冬季,「褲樣子」也要穿襯衣打領帶,裡面只穿保暖襯衣、秋褲,下身套的自然是雇主賣的西褲。「褲樣子」中的新手每月工資大概在一千元,而那些有豐富經驗的「褲樣子」月工資起碼在兩千塊錢以上,生意興隆時還有提成。

  小衛從不雇「褲樣子」,他本身就是自己的「褲樣子」,甚至可以說是那些二十來歲的「褲樣子」們的鼻祖。

  我問過小衛:「你穿褲子賣貨這招是從哪兒學來的?」

  「師出無門,是我自己的發明創造。」小衛揚揚得意地說,「現在這些小屁孩們都是我的徒子徒孫。」

  大平雇「褲樣子」雇得最早,幾乎是市場裡剛出現「褲樣子」這個行當,他就一氣兒雇了兩個。從此,大平更不愛跟顧客磨嘴皮子了,在市場裡像個巡視員,這兒走走那兒看看,哪兒熱鬧往哪兒湊。下棋的熱情也空前高漲,還買了幾本棋譜書苦心鑽研。棋下累了,到床子前與「褲樣子」閒扯幾句,下行收收錢,典型的甩手老闆。只有「褲樣子」忙不過來了喊他,才過來搭把手。一陣搶購風過後,大平又繼續與人下棋,或事不關己地躲到旁邊的時裝店與年輕漂亮的女服務員搭訕,時不時笑得嘎嘎的,一副開心快活的樣子。

  我們這些靠批發過日子的人,不雇「褲樣子」,只雇服務員,看貨倒貨。畢竟,「褲樣子」是專門蒙零買的人,拿貨人都是老江湖,基本不吃那套。

  我的生意進入正軌後,雇了一個服務員,是與我住同一個社區的鄰居,叫高健。我們雇服務員的首要條件是人要老實,不能趁老闆不在床子的時候,批貨「密」錢,尤其是像我這樣常跑廣州的,床子上又僅有一個服務員。明明他批一百元,告訴你批九十五元,你一點兒轍都沒有。老客戶他不敢,新客戶或偶爾拿你貨的人就不好說了。你不得不防著點兒。其次,服務員也要嘴勤腿勤,要老闆在與不在一個樣。往大了說叫忠誠,往實在了說,你要對得起自己的這份工資。當年,服務員的工資大約六百塊左右,是一般普通工人工資的三倍。

  高健外號叫窩囊廢。我們社區裡那些光著脊背,手端大茶缸子,成天只知道蹲在馬路牙子上甩撲克下象棋的懶漢們提起他也是不屑地一撇嘴——高健呀,窩囊廢一個。嗓門一個比一個大。這些是我後來聽說的,不然,當初我也不會這麼痛快地答應雇他。但高健老實,肯吃苦是真的。

  高健曾經是公交公司汽修廠的維修工,後來因為一台剛剛經過大修的公車出事故後挨了處分,被調到某路公車去當了售票員。需要說明的是,一同參與維修那台公車的有三名工人,而另外兩人只被扣發了當月的獎金。可一年後,在競聘上崗中,高健連一個腰如桶粗的女售票員都沒競爭過,就只好回家待著了。但高健並沒有與那些蹲在馬路牙子的懶漢們為伍——整天坐在樹陰下的小板凳上拍著胸脯追憶往昔,耷拉著腦袋哀歎時運不濟。高健反而更忙了,每天買菜做飯,洗衣服拖地,走到哪兒,還要拖帶上他那剛滿三歲的寶貝兒子。

  如果僅僅如此,頂大了天說,高健只能算是個窩囊人。可偏偏在這時候,他的老婆趙燕卻從公交公司的售票員一躍成為了分公司的調度,再一躍又成了市公司的工會幹事。許多人都認為趙燕的一躍再躍,是用她給高健戴了兩頂綠帽子換回來的。他們說得有鼻子有眼,於是有人幸災樂禍地補充道,肯定不只兩頂,而是很多頂。至於具體多少頂就說不清楚了,反正按那些閒人的意思是,越多越好,乾脆把高健壓得直不起腰來成個羅鍋才好呢。

  這麼一來,高健就成了社區裡聞名的窩囊廢。當然,高健自己並不知道自己就是那個懶漢們嘴邊常掛著的窩囊廢,他每天照樣抱著兒子在菜市場裡往來穿梭,一副活得挺帶勁兒的樣子。

  如果你以為窩囊廢就一定是那種尖嘴猴腮、賊眉鼠眼的猥瑣相,那你就大錯特錯了。身材高大的高健長著張棱角分明的臉,渾身肌肉疙瘩,外型酷似日本影星高倉健——冷峻、堅毅。我說的是高健不笑的時候,他一笑就全完了。高健的笑通常只是「嘿嘿」兩聲,男人見了會覺得這人怎麼傻乎乎的,跟誰都像是在討好;女人見了則會禁不住皺起眉頭,這人肯定不懷好意,還挺討人嫌的。我這麼形容高健也不知道你們想像中的他是個什麼樣的人,那麼我再打個比方吧,如果高倉健不那麼冷峻嚴肅,緘默不語,而是見了人就笑口常開,一笑還「嘿嘿」兩聲,高倉健能成為中國一個時代的女青年們的夢中情人嗎?相信女人們也會覺得高倉健這人挺討人嫌的。

  我曾問過高健:「你知道自己長得像誰嗎?」高健「嘿嘿」一笑:「上中學的時候,同學就都說我長得挺像高倉健的。我以前不叫高健叫高松,中學畢業後才改的名。」我聽出了高健的那份自鳴得意勁兒。那時高健已經是我在光明服裝批發市場裡雇的服務員了。我又好奇地問:「你下崗後除了我這兒,就沒想過找點兒別的活兒幹幹?」高健說:「咋沒找,剛開始的時候,我眼光還挺高呢,總想找些有技術含量的工作,可人家不要,後來我去應聘保安,人家還是不要我,一到面試就被刷下來。」接著,高健歎了口氣:「唉,啥人啥命吧。」

  我開玩笑地說:「我估摸那些招聘單位一見你小夥子長得這麼帥,卻來應聘這種髒活兒累活兒,覺得你肯定是心血來潮,幹不久,也養不起你。你要是去應聘給大款當司機准行。」高健認真地說:「這我也去過,人家也不要。」我哈哈大笑,我說的是女大款。高健的臉騰地紅了:「峰哥,你別耍我,我懂,我高健一堂堂男子漢,怎麼也不至於吃軟飯呀。」我說:「行啊,你還啥都懂。」高健又是「嘿嘿」一笑:「我在報上看到過有這種人,峰哥,你說真有這種人嗎?」我說:「大千世界,無奇不有。而且從發展趨勢來看,今後幹這種職業的人肯定不比當男模特的人少,起碼也是男模們下崗再就業的首選。」

  我和高健住在同一社區,只是我住東門,他住西門。高健這人能吃苦,也有一股子蠻力,一大包的貨背起來能嗖嗖地箭步如飛。這是高健長年堅持蹲杠鈴的結果。高健說他遇到什麼苦悶事就蹲杠鈴,直到蹲得大汗淋漓,肌肉腫脹,心氣就順了,人也舒坦了。高健又說:「你也試試,特別管用。」我笑著說:「練成你這一身肌肉塊,得遇到多少苦悶事呀。」高健紅著臉小聲說:「那、那也不是。」

  高健每天淩晨三點半都會準時來敲我的房門,找我去上行。急匆匆的腳步把寂靜的樓道跺得咚咚響,聲音特別瘮得慌。不止一個鄰居為此找我提過意見。我也告訴高健,這麼早別人都在睡覺,你腳步輕一點,別弄得地動山搖的。高健「嘿嘿」一笑,我下次一定注意。可過不了幾天,高健那驚天地泣鬼神的腳步聲又響起來了,怎麼說都不長記性。我猜想,高健這麼做是有意為之的,高健這人別看長得一身疙瘩肉,其實是個膽子特別小的人,他是給自己壯膽呢。

  高健第一天找我上行時,敲開門後,見我睡眼惺忪地爬起來刷牙洗臉,就焦急地在客廳裡走來走去。高健說:「峰哥,我先走吧。」我正在刮臉,不解地問:「你去哪兒?」高健說:「我上行呀。」我又問:「你怎麼去?」高健說:「騎車唄。」我一聽眼淚都快笑出來了,頓時睡意全無,「你騎車到」光明「怎麼也得四十多分鐘吧?我刷牙洗臉加打車到市場總共也用不了半小時。你說咱倆誰先到行上?而且你連我庫房都不知道,即使去早了又能幹什麼?」高健撓撓頭皮,嘿嘿一笑:「我都急糊塗了。」我心說,說糊塗是好聽的,說難聽點兒你這是缺心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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