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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由於高健從未做過生意,他剛來的時候,我只讓他在床子裡碼貨,送貨,記帳,幹一些跑腿的零活兒。原來我還擔心略微口吃的高健說話不利索影響賣貨,就叮囑他,賣貨時千萬不要著急,有話慢慢說,這樣既顯得沉穩又能較好地掩飾你的缺陷。但實踐證明,我這番話顯得多餘了。

  賣貨時的高健不但不口吃反而語言生動、幽默,常常逗得那些買貨的人,尤其是大姑娘小媳婦們兩腮泛紅,捂著嘴吃吃地笑,比如有人殺價殺得有些離譜時,高健就會說:「你不買可以走,但我們這是批發市場,沒有那麼大利潤,我們是靠批量取勝的。你總不能讓我賠錢賣你吧?總不能賣你一條褲子再把我搭上吧?就算我豁出去了,你男朋友或老公也不答應呀——給我買褲子的好心我領了,怎麼還弄這麼個帥小夥回來呀,有啥情況咋地,是不是想換人呀。」這一大串話說下來,高健連個「奔」都不打。

  既然人家把話都說到這份上了,那些大姑娘小媳婦就只好紅著臉說:「我講不過你,咱按你說的價交錢行了吧?」你聽聽,有些買貨的人是不是有點兒犯「賤」?

  但只要高健脫下褲板,就重又恢復了他口吃的常態。真是邪門了。我問高健:「你平時是不是故意口吃的?」高健眨了眨眼,嘿嘿一笑:「我有病啊,我故意幹點兒啥不好,幹嗎偏學口吃呀。為了治好口吃,我曾經都到大連參加過學習班,花了一千多塊呢,可怎麼也治不好,我都愁、愁死了。」高健又口吃了。

  高健第一個月的工資是按普通服務員開的,六百元。中午領到錢,高健就在市場裡轉了一圈,他為兒子買了電動的越野吉普車和衝鋒槍,又為老婆花了三百元錢買了條黑色彈力紗裙,當年市面上正時興這種紗裙。我說:「你就捨不得給自己買點兒東西,你襯衣的顏色都穿花了,皮鞋也該換一雙吧。」「褲樣子」賣貨時必須穿戴整潔,襯衣要熨得板板的,皮鞋也得擦拭得鋥光瓦亮,還要系條領帶,一年四季都要這樣。高健剛來時,沖鄰居的面子,我就按「褲樣子」的標準給他從裡到外換了整套的「葉子」。

  從此,高健每天上行就穿我送給他的這套「葉子」,從來沒換過。有幾次上行時頭天晚上洗的襯衣還沒幹呢,他倒是有招,坐在計程車裡,光著膀子,把襯衣舉到窗口讓風吹著,他還很過癮地嗷嗷一通亂喊,他也不怕著涼感冒了。吹不幹就湊合著穿,潮濕的襯衣緊貼在肉身上,你想想,那滋味能好受得了嗎?行上賣的襯衣批發價也就是三十幾塊錢,一雙皮鞋也不過六七十元錢,加一塊百來塊錢就下來了。他得少遭多少罪呀。可他偏偏有錢給老婆買什麼狗屁彈力紗裙。趙燕的衣服還少嗎?我每次在社區裡見到趙燕,幾乎沒見她穿過重樣的衣服,還都是有名有牌的。心疼老婆有這麼心疼的嗎?這不是慣她臭毛病嗎?

  但我能說什麼呢?

  高健來市場之前,我跟他談的條件是每月工資六百元,每天管早中兩頓飯。但現在高健每天抽的煙也由我提供了。我這人專抽希爾頓,我也每天上行後扔給他一包。以前,高健只抽都寶,一塊五一包的。不管怎麼說,高健是我的服務員,他在市場大模大樣地抽都寶,我這個當老闆的面子都跟著丟不起。好像是我虐待他似的。有一次,我實在看不過去,就對他說,你就不能換種稍微像樣點兒的煙抽嗎?邊說我邊把一盒已經抽空了的希爾頓煙盒揉了揉扔到地上。高健嘿嘿一笑,順手揀起空煙盒,捋了捋,然後把都寶煙抽出來裝進去,還得意地沖我晃了晃。我被他的這個舉動弄得哭笑不得。我求你了,祖宗,你不怕掉價我還怕呢。於是,我每天上行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一包希爾頓扔給他。

  高健每次都嘿嘿一笑,油頭滑腦地對我說聲「謝了老闆」。高健接過煙後,就會小心翼翼地開封,美滋滋地從中彈出一根點上,深吸一口,陶醉般地喊一聲:「好煙就是好煙,味道就是不一樣。」然後,他就把煙鬼鬼祟祟地掖到貨包的最底層,什麼時候想抽了,再費勁兒地拽出一根。他也不嫌麻煩。偶爾哪天我忘記了這茬兒,高健就顯得煩躁不安,沒精打采的樣子,還不停地在我身邊轉來轉去,像是丟了什麼東西被我揀了去似的;或者是我本來就欠他一包煙忘了還。高健當然不會主動提出來讓我給他一包煙,他還沒那麼「膘」。但最後他會說:「老闆,給根煙抽,我忘帶煙了。」他是在提醒我。

  有時,別的床子的「褲樣子」沒煙了,管他要一根,高健就裝傻充愣地雙手啪啪拍著衣兜:「我也剛抽完,兒騙你。」開始我不好意思駁他面子,就掏出煙給人家一根。我說:「誰都有沒煙抽的時候,給根煙多大點事呀。常言道,煙酒不分家,何況咱們還在一起做生意。」高健卻狡辯說:「沒煙他就忍一會兒唄,我又不欠他的,憑什麼白給他抽?我沒煙就從來不管他們要。」有時候,高健見我瞪著他,是真生氣了,就嘿嘿一笑對要煙的人說:「我跟你開玩笑呢,咱哥兒倆誰跟誰呀。」遞煙時嘴巴也不閑著,兩眼緊盯著對方,認真地說:「這可是希爾頓,你別抽白瞎了。」那人看看我無奈地撇撇嘴。我相信,如果我不在場,那人會把煙扔到他臉上——不就是根破希爾頓嘛,老子平時是抽三五的。

  有一天,我到社區的煙酒批發店裡買煙,那個老闆笑著對我說:「你倆可真夠有意思的,一個來賣煙,一個來買煙。」我被他說得莫名其妙。原來,高健剛在這兒賣了一條希爾頓,三十五元賣的。而我平時在這兒買都是四十二元一條。看來高健不光抽我的煙,還拿我的煙換生活費了。

  我當時一聽肺都要氣炸了。真想把他從家裡揪出來痛駡一頓,但想想還是算了。高健能把我給他的煙攢成一條賣了,也許有他自己的難言之隱吧。不管怎麼說,高健賣貨是把好手,也從不偷懶。不管多熱的天他也從不往陰涼處躲,有時我看著都不忍心,沒人買貨時,我就喊他擦把臉到邊上涼快涼快,他卻固執地搖搖頭,成心要把自己曬暴皮似的。偶爾碰到個買褲子的,賣成了他就討好似的對我說:「怎麼樣?如果我聽你的去擦臉,這條褲子就賣不成了,少擦把臉熱不死人的。我在維修廠的時候,趕上急活兒,爬到車底下一躺就是大半天,比這苦多了。」你不得不承認這是高健的可愛之處。

  第二個月開工資後,趙燕讓高健找我去他家吃飯。我去了,還特意跑到金利來專賣店給高健買了件襯衣,花了兩百多塊,又給他兒子買了套拼圖遊戲。那天的菜是趙燕炒的。趙燕系了條嶄新的花圍裙,儼然一把持家的好手,很賢慧的樣子。我和高健在客廳裡喝啤酒。趙燕為我們做了紅燒刀魚、醬排骨、溜三鮮等一桌子的菜。老實說,趙燕的菜炒得不但好吃,還色香味俱全,一看就是個炒菜的高手。但我知道,平時他們家都是高健下行後買菜、做飯、接孩子,趙燕在家吃完飯後,飯碗一扔就出去打麻將了,很少和高健在家待著,常常很晚才回來。有時週末一宿都不知道她究竟幹啥去了。

  高健忍不住問一句,趙燕就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地說:「我的事你少管,我願意幹嗎幹嗎去。我不去玩幹什麼,待在家裡看你這張老臉。」高健就像做錯事的孩子,不敢再吭聲了。其實論長像趙燕根本就配不上高健。趙燕雖然臉白,但高高的顴骨上一邊長了一塊蝴蝶斑,鼻子塌塌的,緊貼在臉皮上,幾乎是個平面,只能看見兩個黑糊糊的鼻孔翹翹著。一笑還露牙花子。趙燕最好看的是背影,屁股圓圓翹翹的,有點兒像巴西的女排姑娘,腰細得一把能掐過來,加上高高的個子,走起路來一扭一擰的,很有一股子騷勁兒,也讓人浮想聯翩。

  趙燕不但是炒菜好手,喝起酒來也不含糊。滿頭大汗的趙燕忙完了,解下圍裙,很羞澀地沖我笑笑,端起酒杯說:「萬峰,咱家高健肯定沒少給你添麻煩。」我連忙擺手,高健幹得挺好的。趙燕繼續說:「我還不瞭解他,榆木瓜子腦袋,死不開竅,也不會看人臉色。你對他可不許客氣,該罵罵該打打,他這人就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熊貨,一拿他當個人,就抖起來了,五迷三道了。」當著外人的面這麼評價老公的,我還是第一次聽到。高健卻嘿嘿笑了,還沖趙燕一舉杯。趙燕白了他一眼:「你把杯放下,這沒你的事。來,萬峰,小妹敬你三杯。」

  過了一會兒,喝得高興的高健和趙燕竟聊到了他們遙遠的初戀。這麼說是因為高健曾告訴過我,趙燕是他開的「封」,所以,他才這麼讓著她珍惜她的。而從趙燕的語氣中我聽得出來,趙燕對高健一百個不順眼,也是因為當初受了高健的蒙蔽,才一肚子怨氣的。

  高健和趙燕是同一年接的父母的班,他們的身高在同齡人中都是鶴立雞群的,高健的身高有一米八多,趙燕的身高也有一米七以上。趙燕痛心疾首地回憶道,我當時看他長得特別沉穩,跟高倉健似的,給人一種很踏實很可靠的印象,才對他一見傾心的。而高健則覺得這個高個子女孩很傲慢,對誰都帶答不理的,唯獨見了自己,才文雅地笑笑。於是,一來二去兩人就自然戀愛了,繼而又順理成章地結了婚。

  有一天淩晨,高健照例上樓敲我的房門,可我開門後卻只聽見了高健那獨特的咚咚響的急促腳步聲。我看見一張飄落在地上的紙條。撿起來一看,是高健寫的:我家裡有急事,今天就不上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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