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曾有一個人,愛我如生命 | 上頁 下頁
七〇


  我乾笑一聲:「你覺得憑他的脾氣,會把這種事兒告訴我嗎?」

  邱偉垂下頭,看著眼前的啤酒杯,半天不說話。過一會兒他用力捶一下桌子,震得杯子裡的酒都濺了出來,「為什麼呢?就因為那人跟他說,要給女兒寫封信。那兔崽子告訴他:孫嘉遇,你也甭覺得自個兒委屈,你爸死了你沒見著,可當年為那麼點兒錢你硬是逼著我離開中國,害得我好好一家子妻離子散,老婆改嫁,連女兒的姓都給改了,我閨女打從出生長到現在,就不知道她還有我這個親爸爸。我媽死的時候我也不在身邊,她是叫著我名字咽氣兒的,這筆賬咱倆怎麼算?」

  我的牙齒在手指頭上咬出幾個鮮明的牙印兒,聲音直哆嗦:「就為這個?」

  「啊,那人還說了,你見了我閨女說一聲,七年前我扔下她是迫不得已,今天扔下她還是迫不得已,跟她說她爸爸一直惦記她,以後逢著清明七月陰,讓她給我燒點兒紙。」邱偉仰頭笑起來,「這麼著孫嘉遇他就心軟了,你說說,這人是不是腦子有毛病啊?」

  「是有毛病。」我忍著滿眶的眼淚贊成,「他就是一傻逼,特大號的傻逼,沒人比他更傻逼的!」

  「沒錯兒。」邱偉揚手叫過酒保,又上了兩紮啤酒,端起杯子大著舌頭對我說:「來,乾杯!一醉解千愁哇!」

  快打烊的時候老錢趕過來,一坐下就迫不及待地問:「你們見到小孫有沒有問問他,關於生意他是怎麼想的?原來的關係應該都還能接著利用吧?」

  邱偉心情不好,再加上酒意,話就說得特別難聽:「老錢你是不是太心急了?放心,他要是死了肯定交給你。再等等,就快了!」

  老錢被噎得直咽唾沫,閉上嘴不再說話。

  身後有喝多的人大聲撒著酒瘋,和著酒味煙氣和人體的臭味,我覺得身邊的一切都令人厭倦,站起來不發一言離開。

  幾天後我終於在七公里市場找了份看攤的活兒。店老闆是個精明的溫州人,話說得客氣,可使喚起人來一點兒都不客氣。我的工作時間是從上午十點到下午六點,沒有節假日,每天在店裡死死盯八個小時,上個廁所都要一溜兒小跑。

  一個月的工錢是一百二十美金,只夠我勉強支付房租水電和一日三餐。

  時令已至仲夏,集裝箱頂無遮無攔,每到下午吸收了半天的熱量,店裡便熱得象蒸籠,讓人喘不過氣。

  我不僅要看店,隔三差五還要按照老闆的指示盤點存貨,他又經常不在店裡,我只能一個人把貨箱搬來搬去。曾經精心保養的手指很快變得粗糙不堪,經常出現莫名其妙的傷口,指甲縫全部開裂。

  我也就是拿創可貼胡亂裹一裹,並不怎麼在乎。比起心裡的難過和煎熬,這都不算什麼。

  午飯便買市場裡的盒飯胡亂對付一頓。那對賣盒飯的夫妻,我也認得,妻子就是曾幫我們做過家務的四川阿姨。第一次看到我,她的嘴幾乎張成一個O型。

  後來她嘮嘮叨叨地說:「真是做孽啊,水靈靈的女娃兒,爹媽手心的寶貝,送這兒遭罪。」然後為我在菜裡多添幾塊肉。

  我只是笑,感激她的好意。但那些油膩的葷腥,我一點兒都吃不下。這些肉最終都便宜了隔壁店裡那只碩大的狼狗。

  邱偉還在為孫嘉遇奔忙,把自己的生意都荒廢了。第一次庭審,是半個月後,八月八日,一個吉祥的數字。

  安德列得知我在七公里市場打工,只要沒有出警任務,他就會專門從城裡開車過來,一直等我關了店下班,再送我回家。

  我不想總這麼麻煩他,提過幾次,他只當做沒聽見,我就只好隨他去了。

  但我們在一起的時候,他從來不提自己經手的案子。我知道他對自己的員警工作有一種出乎尋常的熱愛,腦子裡從未起過瀆職的念頭,也就不去難為他。可如今我對什麼都提不起興趣,所以兩個人之間常常無話可說,時不時的會冷場。

  這天他送我到公寓樓下,我照例說聲謝謝,開門下車。

  他卻叫住我:「玫。」

  我轉頭:「什麼事?」

  他遠遠地望著我,碧藍的眼睛裡充滿無數複雜的內容:「玫,你才二十二,以後的日子還很長……」

  我咧開嘴笑笑,然後擺擺手,轉身進了電梯。

  電梯裡空無一人,我對著光可鑒人的內壁,才發現不知什麼時候,臉上縱橫交錯全是淚水。二十二,很年輕嗎?為什麼我覺得心臟已經滄桑得象過完半生?

  事情發生前沒有一點預兆,我還記得那是個薄陰涼爽的夏日,上門的顧客特別多,我一直忙到下午兩點,才有時間吃午飯。

  剛端起已經涼透的盒飯扒拉兩口,就聽見隔壁店那只來自德國的純種黑貝憤怒的狂吠。

  我慌得撂下飯盒出去查看,以為又碰上稅警的突擊檢查。因為這只名叫「牛肉」的黑貝沒別的好處,只有一點,只要遠遠看到穿制服的人,就會大聲示警,提醒市場裡的人小心。

  沒想到在門外跟狗糾纏不清的,竟是一身警服的安德列。我急忙呼喝「牛肉」松嘴,它悻悻地放開安德列的褲腿,轉了幾圈還是不肯甘休,圍著他嗚嗚低吠。

  我笑著問安德列:「你怎麼這會兒就過來了?」

  方才一番掙扎,把安德列弄得狼狽不堪,連帽子都歪在一邊,但他絲毫沒有顧上整理儀容,沖過來拉起我就走:「跟我來。」

  「幹嘛幹嘛?」我甩開他的手,「我還得看店呢,你幹什麼?」

  「見鬼!」一向斯文的安德列居然罵出聲,固執地拖著我往市場外走。

  手腕頓時奇痛入骨,望著身後越來越遠的店門,我煩躁地掙扎:「你想幹什麼?存心砸我飯碗嗎?快放手!」

  他站住,轉身面對著我,腦門上密密麻麻一層汗珠。

  「安德列?」我十分詫異。

  他並沒有立刻說什麼,臉扭到一邊,站了好半天才吐出幾個字:「孫出事了。」

  我瞪著他,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他低頭看著自己腳尖,小心地說:「孫昨天晚上被人打傷了,現在人在醫院裡。」

  這回聽明白了,我不由自主握緊拳頭,咬著牙問他:「那你還磨蹭什麼?帶我去!」

  在醫院的病房門口,看守的員警不許我進去。安德列把他的同事拉到一邊,低聲商量了很久。

  那人看看我,終於鬆口,不情願地說:「兩分鐘,馬上出來。」

  安德列趕緊道謝,一邊帶我進去,一邊還忙著替同事解釋:「孫還未脫離危險期,不適宜見人。」

  對他的話我幾乎充耳不聞,三步並作兩步走過去,幾乎是撲到病床前,然後我的腦子嗡一聲響,眼前一片漆黑。

  孫嘉遇躺在那兒,頭上裹著厚厚的紗布,暗紅色的血跡依舊在透過繃帶往外沁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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