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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那一天下雨。提前到。在圖書館的咖啡廳裡喝咖啡,順便看了一下舉行活動的小廳。大概能容納300人的空間,在開始之前的10分鐘,只來了五六個人。第一排最靠左邊的位置,坐著一個長髮的耶穌頭女子,穿著簡單白襯衣,煙灰色燈芯絨褲子,球鞋,椅背上搭著黑色棉質外套。她一動不動腰背挺直坐在那裡,目視前方,沒有消遣用以打發時間,只是保持靜止等待。她的背影使我情不自禁想像她的容貌,但不過是幾秒鐘的雜念。

  等我從洗手間用冷水洗臉,梳理頭髮出來,7點半時間剛到。走進會場,發現突然之前空間裡已坐滿了人。滿滿一屋子的人,不知道他們如何做到如此準確而迅速地出現。走到前面演講台,看了一下臺下這些異國的陌生人。無論如何,會場此刻安靜而專注的氣氛,使我感覺安全和放鬆。那一雙雙集中注視著我的眼睛,有淡淡的微笑或凝肅的表情,表達出一種善意的禮貌。我扶正麥克風,開始演講。

  演講的內容其實很簡單。主要是關於寫作與人的真實性的關係。

  按照中國主流文學的價值觀,寫作題材最好傾向鄉村、變革、時代、戰爭諸如此類大題材。宏偉壯觀,理直氣壯,一種隆重而安全的形式感。如果有人傾向寫出個體與他自身以及所置身的世界之間發生的關係,就務必涉及城市、情愛、性、內心陰暗面、人性秘密和困惑,以及死亡。呈現自我存在,呈現出美、真實、脆弱、尊嚴,同時呈現出缺陷、卑微、破損、不完滿。

  只要有人願意寫出態度,說出實話,他就對外界暴露出自我。寫作本身不存在被理解的前提,但如果它具備個體存在感,就務必與越過大眾價值觀、是非觀、道德倫理、常規秩序的尖銳邊緣共存。同時,快速行進的時代,挾帶亢奮和焦躁,如同浪潮席捲一切。個體置身其中,無可回避,不進則退。如果你拒絕跟隨集體意志和意願,會被看成是一個落伍的失敗的失去價值的人。你會被孤立。

  一個試圖與時代和人群背道而行的人,遲早要付出代價。

  商業化圖書出版市場,總是需要作者被貼上標籤。如果被強迫貼上標籤,也只有兩種選擇:一,任由他人越貼越多,隱藏其後,或者自己也樂此不疲參與制造。二,逆道而行,把這些標籤一張一張撕揭下來,最終呈現自我立場。任何被熱衷的歸類、概念、標籤與寫作沒有關係。寫作,其本質是個體生命的清理和重新組織的過程。

  書寫,最初的功能只對寫作者自身發生作用。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些寫過的書都曾是黑夜中的一個禱告,並且充滿真誠和靜默的力量,無法讓人得知。書寫,是一種職業,更是一種本能。這種本能,跟清晨起床,穿上球鞋去花園跑步,看見露水中盛開著的紫色牽牛花,以及一夜雨水之後從泥土爬到地面密密麻麻的蚯蚓,是一樣的屬性。花朵盛開,昆蟲呼吸,人對內心的表達,同屬一體。

  寫出文字,構造一個世界。是人在內心獲得新生的一個機會,也是用以度過時間的方式。寫作,把記憶內容物重新觀察沉澱,以此獲得再一次鋪展流動的過程。思省讓人獲得雙倍的時間。人將以創造性的方式,再次裝置生活。把它裡裡外外觀察清楚:得到過的,損失過的,感受過的,看到過的,思考過的。把這一切掘出隨波逐流快速奔騰的河面,使它們成為超越其上的天清地遠。

  它針對個人出發,卻真實自然,具備一種於萬事萬物同屬秩序的合理。如同呼吸,與我們的身體息息相關,但從不故意發出聲響,除非我們願意去關注它的存在。

  如果忽視每一刻當下,缺乏幽微和豐富的如同源泉的表達,缺乏直接有力的擔當,其他無謂的針對過去和未來的憤怒和焦躁,也都不過是虛弱無力。只有土地之中規則的作品,不能產生力量,無法讓人信服。現實即使是一個巨大爛泥塘,寫作,應該始終超越其上。否則它無法具備美和方向。

  我心目中的寫作,發出聲音,顯示出危險性,承擔對峙、孤立、貶抑、損傷,同時也承擔影響、滲透、情感、聯結。它不可能是為了表演、歌頌、辯論、標榜、虛飾、攻擊。它容忍和覆蓋幽暗和光亮的各個層面。它沒有評判和斷論。沒有限制。

  我心目中的寫作,最終會成為一個巨大、孤獨、華麗、專注的心靈雜耍。如同古代以一根繩子爬上雲端的江湖藝人,進入天空,直到人無蹤跡,留下一根獨繩留給抬頭仰望的看熱鬧的人群。這是他一個人的嬉戲和玩耍。他的心不在人世。他的心,真正讓人看見,應該也只能是在它消失於世界的時候。

  大意如此。40分鐘演講之後是自由問答時間。我以為他們並未閱讀過我任何一本成熟期的作品,應該沒有什麼人知道如何提問。但事實卻不如預測。他們很感興趣,問了很多簡單而實際的問題,氣氛甚至一度陷入一種略帶輕快流動的推進中。有人直接用中文提問,原來是在當地讀書的中國留學生,也有學生自大阪等其他城市特意趕來,聽這次演講。見到跟隨多年的讀者,這種感覺也不賴。但我知道這只是很稀少的偶然。

  預計1個半小時結束的活動,拖延至兩個小時。終於在一種完整狀態中結束。我在活動過程中多次注意到那個第一個排最左邊的女子。她沒有任何提問,目不轉睛盯著我,神情嚴肅和專注。她的面容特別,細長鳳眼,額頭高而開闊,眉毛粗直。狹長的臉形線條渾然,臉上散落黑色小痣,有數顆極為明顯。會場人群逐漸退去之後,她站起來,靠在牆角默默等候,沒有離開。工作人員上前詢問她,是否在等待簽名,她此時才走近我,說,我在等你。

  我看到她的脖子上掛著紅繩,系有一塊白玉一枚潔白狗牙。嗓音略有沙啞,音色沉鬱,令人印象深刻。我的心裡已有感應。我說,信得。

  深夜10點多,走在冰冷細雨的街道上,商業區霓虹閃爍人群湧動。東京是個不夜城,京都略微空茫寂寥一些。它是個故意不再前進被受到保護的古都。巷子中的燈籠,傘,石板道,看板,殷勤告別聲,使人一時不知身在何處。我在雨中看到被信得領入的那條巷子,門牌匾上寫著先鬥町。

  抵達一家提供當地風味家常菜的小餐廳,隱藏在深長曲折巷道盡頭。入口處懸掛一條碩大美麗的海魚,不知道它的類別,撲鼻一股魚腥味。掀開藍色布簾,裡面是一個狹小潔淨的空間,坐滿當地人。日本酒大酒瓶擱置在餐臺上,櫃檯圍起來的中間空地是廚房。年輕廚子在客人面前炸天婦羅,用礦泉水和白米在瓦罐裡做米飯,燒烤魚和牛肉。沒有炒菜煙薰火燎的氣息,卻有一種沉浸和融入在食物製作和享用過程之中的細緻感受。酒吧式餐臺上一列大盤子,放著煮好的冷菜。都是家常菜,如蘿蔔,茄子,小魚,土豆之類,選好其中幾樣,店員用小碟小盤盛起送到面前。

  ***

  她提前有預訂,我們得到吧台邊兩個位置。風格優雅的小碟小盤鋪陳開來,分量顯少,但也恰如其分。一邊喝酒一邊吃冷盤,廚子就準確有序地把烤魚,湯豆腐,蔬菜,生魚片等陸續送過來。店員隨意與客人聊天。中心人物是穿和服梳髮髻有一定歲數的老婦,笑容言談俐落自然,仿佛置身自家客廳又極有分寸。我在這環境和氛圍中,獲得一種身心充沛的放鬆,覺得舒服適宜。信得在旁邊打點,她會說簡單日語。

  我說,你怎麼會在京都。

  聽說你來演講,飛過來等你。我知道你不會經常出來。這跟好奇心無關。只是想與你相會……有時聽到別人說你的作品毒害麻醉讀者,銷售數量高所以絕非嚴肅的作家……我不關心這些是非。在我內心,也許偏愛讓人群覺得不適和遭受質疑的作家。因為他們激起愛恨。她露出微笑。

  ……

  這麼喧雜,會某天停止寫作嗎。

  不會。表達是我的任務。

  會離開所在的地方嗎。

  我不覺得自己立足於有界限或者有區別的地方。可以去任何地方。也可以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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