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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


  走上空寂的月臺,如幕布覆蓋的夜色裡城市如此陌生。層層疊疊高樓大廈,浮現在夜霧和濕潤的南方空氣之中,如同一個無法令人信服的虛擬而易碎的積木世界。我沒有死,依舊存在。人雖然隨時會死,但卻很難輕易死去。如果我們動一下手指,就能夠離開這個世界,這個世界上的人是否會立刻消失一半。我離開歧照,卻沒有找到歸途。

  冬季我出發前往印度,只為看到潔白的泰姬陵。頗為天真的是,對泰姬陵的情結來自一部電影。一個男記者接近一個被判死刑的女囚,他也許費了很大勁想拯救一個人的肉體和精神,但女囚犯最終被注射毒液而死去。電影結尾,那個男人背著一個行囊獨自去觀看了泰姬陵,這個建築一定和他們有過的約定或傾訴有關。但我完全不記得電影的內容,只記得一場電影裡,一個男人為了一個死去的犯罪的女人去泰姬陵旅行的結尾。

  潛意識中,我希望自己成為這樣一個男人或者這樣一個女人。我們希望世界上有另一人跟自己有親密的生命聯結,有精神和情感的滲透影響,有過某段時刻的靈魂認知及追隨,或者可以擁有最終被實踐和兌現的諾言。是。我們豈能對茫茫人海中孤獨和隔離的處境無所畏懼和傷痛。即使我們保持鎮定自若,冷淡自處,但在內心無可否認,每一個人都持有救贖或被救贖的期待。

  求你將我放在心上如印記,帶在你臂上如戳記,因為愛情如死之堅強。愛情,幾乎無可能會成為我們的信念。人類實用而貪婪,無情而善變,它最終將淪落為一場幻覺或者一個故事。誰都可以在內心成為一個編造故事的說故事的人。包括我。沒有故事,人生多麼寂寥。

  我再未收到過來自於她的電子郵件。

  新書在春天出版,我沒有去書店看望。我從不去書店看望自己的書。據說有些作者會經常去書店巡查,看看自己的書是不是還在賣,擺在什麼位置,我從不做這樣的事情。我也很少送書給別人,不喜歡在書上簽名,不喜歡見到讀者,不喜歡與別人談論我的書。也不關心別人如何談論我的書。

  我擁有它們的時間只在於書寫它的時段,一旦它進入流通區域,就彼此自動脫離關係。它單獨形成一個喧囂複雜的局面,屬於世間的遊戲法則,我自此再不願意為它枉費心思。也無所謂它的是非功過。我只知道,書出版之後,我又只剩下一人,乾乾淨淨,清空一切。如同一段旅途的意義,最終都並不在於外部的目的,而在於內部的過程。在寫作中曾經踏出的專注、警惕、感情強烈的每一步,原本是一個人探索內心邊界的路途。

  我自知一段路程終結,需要再找出路。

  為了打發時間,也因為機緣巧合,接受一次活動。一個日本文化交流機構邀請去做講演。

  在國內沒有做過這樣的活動,按照作品一貫被爭議的處境,與外界隔絕至少能保持輕省自在。一些創作者能亢奮而頑強地與外界揪鬥,與一切見解觀點反駁辯論進行曠日持久的對抗,我做不到。沒有力氣,也不想鼓勁,最根本是覺得毫無意義。時間,一定會讓所有的立場、觀念、辯論、評斷在各自的命運中分崩離析,煙消雲散。那麼,最終這些發生的精疲力竭,也就只是一場表演而已。

  在一個沒什麼人相識的國度,這樣的活動可以只當作一次旅行,來聽講座的會是些熱愛文學和閱讀的家庭主婦以及老人之類,在國外的圖書館活動中,這類人是常客。他們中也許沒有一個人知道我寫過些什麼,這樣很好。他們起碼對一個寫作者本身產生興趣,而不是對這個寫作者身上被強行貼上的各種標籤感興趣。

  我對外界始終持有一種抗拒,是覺得很多人不說實話。他們說假話、空話、大話,複製跟風流行語,以譏諷戲謔掩蓋內心虛弱,或者言不由衷,或者肆意說出粗魯侮辱的話,以為這是強有力。他們唯獨說不出真實誠實持有自我反省和警醒的話。在荒謬時代,我們被話語遊戲、捉弄、擺佈、欺哄,人漸漸失去自主行動的意志和自由。總而言之,這是一個熱衷貼標籤和搞鬥爭的時代。它不是一個適合安靜而理性地寫和讀的時代。也不是一個適合以自我個性獨立存在的時代。

  10月,去日本。不是櫻花的季節,紅葉也沒有開始紅,但這不是重點。我對風景沒有任何著意的熱衷,興趣和關注不在這個上面。進入一個陌生的國度,進入陌生國界的生活,如同盲目地躍入一個冰冷清澈的湖泊,存在感如此強烈。

  行程5天。活動有兩個地點,東京,京都。東京與想像中出入很大。計程車帶我去歌舞伎院座,經過銀座四丁目,行駛在晴海街上。車窗外人潮洶湧,燈火閃耀的摩天大樓層層疊疊,如同一個敞開的萬花筒,但那不是封閉紙筒裡碎片和光線折射的幻覺,而是人世脆弱而硬朗的繁榮錶殼。這個城市。此時在夜色中敞開的血肉鮮活的軀體,琳琅滿目,光怪陸離。一隻在進行呼吸充滿魔力的怪獸。我的手指撫摸過它銀光熠熠的皮毛,感受到這黑暗中閃耀出來的冷光,但暫時與它的心臟、骨骼、神經、血液沒有任何聯結。穿行過它的中心區域,如同用手撫摩過皮毛的頂端。

  趕上夜部三折戲的最後兩出,雪暮夜入谷畦道,英執著獅子。舞臺一邊分行列跪坐江戶時代裝束的男子們演奏古老樂器,用高亢滄桑的嗓音進行吟誦和歌唱,笛子的聲音無比清幽。這音樂,華服,佈景,舞蹈,都很有獨特的民族性。最後一出壓軸戲是福助演出。舞臺上流光溢彩,獅子,牡丹,蝴蝶,扇子,一層層變幻褪去的華麗和服。男旦雍容舒展的身段和手勢,古老樂器的輪番展示表演,唱腔的夢幻感……在這樣的視覺聲的感官宴席中,觀眾帶著被洗滌般的豐足感,長久鼓掌。古代的日本,傳統的日本,一切都還在延續。

  因為場內不允許拍照,旁邊的服務廳裡有專門洗出來劇照可供購買。一面牆上大概有上百張劇照,觀眾記下號碼便可索購。買照片的人相當多,我也買下四張。嚴謹刻苦的訓練,傳統古典的技藝,被大眾所寄託的審美和精神的象徵,與人世有所距離地存在著,這樣的人才可算作真正的偶像。而在現代娛樂行業的廉價流水線裡,被包裝得奇形怪狀的速成明星和無法經久流傳曇花一現的表演,只能說是污染和浪費。

  座位滿席,婦人特意穿了和服挽上髮髻化妝後過來看演出。看表演時很安靜,但空氣中彌漫不動聲色的沉醉之意。為了抓緊時間,他們攜帶便當,在中場休息的時候進食。在中國,昆曲如此之優雅華麗,使人癡迷難禁,但能夠看到表演的機會並不多。幾個經典曲目輪換來演,票價昂貴,且缺乏創新的能力。幾個古老的本子,一代傳一代,就這樣寂寥地與歲月對峙,也許並沒有創新的必要,也早已失去創新的能力。在歌舞伎座裡,同樣是古老的表演,但它是人民生活裡緊密相聯的一部分,是他們的日常生活,是他們的享受和樂趣。歌舞伎座這一季的演出,將會一直持續到月底。每天,各種不同的曲段輪番滾動演出。

  之後抵達京都。京都的靜謐氣氛令人放鬆。在一座以庭院微觀之美取勝的古老寺院裡,我見到有人用清端楷書,抄了一首晉人的詩。

  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詩句豎行排列,寫於冊子上。我想,清遠山上的清遠寺,是否更加破落以至要被拆除了。她曾對我說,那寺廟牆壁上書寫有這首詩。牆根下蟹爪菊茁壯開放,庭院中輕輕呼吸的苔蘚和松柏。大葉冬青的暗綠色葉子閃爍出光澤,結出一顆一顆渾圓紅色果實,這是童年時在故鄉經常看到的植物。

  夜色寂靜的巷子空無一人,空氣中的清冷和濕潤,電線杆上佈線錯綜裸露。午夜時分,與一個盛裝的藝伎擦肩而過。年輕女子大概表演完畢,手裡拿著包袱,腳步匆促,神情淡漠,帶著一絲絲閒散下來頹唐之意,或許還有微醺醉意,木屐踢踢踏踏走過石板路。這一切不禁使人想起一個男子的言論,他說:我們在日本的感覺,一半是異域,一半卻是古昔,而這古昔乃是健全地活在異域的,所以不是夢幻似的空假……無可置疑,這是我要的某種流連、變異、淡薄而依稀的古昔的氣氛。即使它在異域。但它畢竟存在。

  做完周日晚上的京都演講後,我要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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