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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


  我以再次沉默結束這個話題,因為並不喜歡與人討論我的處境,即便對方出於善意。一段微妙停頓。我素來有交際障礙,不懂得與人快速撤銷距離把酒言歡,但我與她的沉默裡卻有餘裕。我們是兩個遙無邊際的陌生人,即便內心在某段特定時間裡曾糾葛交會。我從未設想過與她見面。一來,她漂泊遊移沒有定處,唯獨不會回來中國。二來,她的故事濃墨重彩,美的部分如同與世隔絕,讓人覺得只能是杜撰。這個女子,在現實中出現,不美貌,個性不鮮明,性格也並不活潑。看起來,只是一個走過很多路途處驚不變的人,眼神有機警和敏銳。但她自然是一個有故事的女子。若只是隨意與她擦肩而過,不會有機會得知。

  沒有傾訴,沒有傾聽,就無法交會。付出情感和歷史,對我們來說,需要得到強大的勇氣和契機。她是31歲女子。在我見過的照片裡,她還是一個5歲女童,在老撾的瑯勃拉邦與養母一起。難以想像,電子郵件之中的故事發生在眼前出現的女子身上。直到現在我仍認為,想像成為現實是至為無趣的事情。但它至少讓現實產生新的可能性。

  比如此刻,我們得以在異鄉小酒館裡給彼此倒酒,喝盡杯中酒。酒精帶來鬆弛和舒適,並使人產生說話的欲望。我對她說,其實現在我關心的問題只有一個,就是最後人該如何面對自身的死亡。所以,我基本上已不再關心任何幻化出來的,生的各種形式和妄想。我有時閱讀一些宗教經文、古籍或哲學論述,至少希望能夠尋找到些許答案的蛛絲馬跡,以解除心中疑惑。

  那你現在是怎麼想的。

  應該在限定中儘量增加生命密度。創造,勞作,完善,求知,與人相愛,走向遠處。要有一份遺囑。骨灰不要灑入大海,因為我不喜歡單一的汪洋大海,寧可抛灑在空空山谷,與野生根須融合在一起。不要任何虛假的備註。音訊全無最好。

  這恐怕未必做到。你留下書作,如果有人保存著它們,它們還會招致評價。

  世間所有具體性質,最終都會像灰塵一樣被吹散。人的言論更是卑微不實。我們來到世間,以肉身為載體來完成某種使命,完成生命的任務。這一切最終要由超越的力量過濾和決定。這是歸屬。

  你大概覺得離這個世界遙遠。

  不。我接受和愛慕每一刻當下。包括現在。

  清酒力道一貫來得緩慢,但素來渾厚強韌。很快我感覺渾身暖燙臉上發燒。信得不動聲色,她酒量好。我們嘗試了四五種日本酒。酒的名字特別,菊姬,瀨祭,鷺娘,一刻者,凜美,晴耕雨讀……美麗的漢字,可以從中憑喜好挑選。每一種食物需要知道它們的產地和季節,這是當地人的習慣。跟一個對酒有喜悅之心的人在一起,酒也愈顯醇厚品味。有的喝一杯感覺就十分強烈,有的喝了三四杯也只是微醺。

  不知為何,話題稀少,卻敞開心扉。說了很多,也有多時沉默不語。一邊慢慢喝酒一邊並肩坐在一起,氣氛如同山谷裡攜帶著月光流淌的溪水,靜謐而自由自在。這樣說話,喝酒,直到淩晨兩點多。外面雨已停,人聲稀少,空氣濕潤清新。

  我問她有什麼打算,她說跟我走路回去旅館。

  我的酒店在火車站附近。這一趟路程其實很遠,但我們都穿了球鞋,走路很快。酒精使身體舒展暖和,兩個人在雨後空氣清冷的大街上漸漸走出一種速度和節奏,不感覺疲憊。走過昏暗寥落的十字路口,走過燈籠幽微的寺院,路過一家24小時營業的小超市,我建議略微小息。進去買一包香煙,兩杯抹茶熱飲料。

  她站在店鋪裡打量。牆上貼有一張劇院海報,國寶級藝人的古典曲目演出,尺八一項寫有月山梅枝。她說,這是琴藥在15年前為我吹奏過的曲目,原來日本還有曲譜。我說,你還記得曲調嗎。她說,後來再沒有聽過,也已忘記。這跟我生命的模式是一致的,年少華麗幽僻,成人之後即平凡墮落。她說,但我知道它將存在於世。不在此地,就在彼岸。

  在路邊喝完茶,抽煙。再繼續。一個半小時之後,穿越過數條漫長大街,抵達旅館。

  在門口,我再次看她的臉。她用眼神示意我,她要留下來。

  上電梯,走過走廊。我的日文翻譯睡在隔壁房間。打開房間的門。日本的旅館房間都狹小,但此刻,我已適應她在我身邊存在。她從小跟隨非血緣的養母東奔西走,身上有一種收斂而流動的屬性,讓共處的人不會覺得不適,仿佛只是靜靜待在應該待著的位置。而對這個位置的範疇,她有天生靈敏自控的直覺。她脫掉大衣,稍稍走動一下。非常直接,又脫掉身上白襯衣和燈芯絨長褲,露出黑色蕾絲內衣。她的身體骨骼健壯,也許是長期保持旅行和勞作習慣,身形纖細秀麗,膚色微黑,有飽滿的胸部和肌肉結實的小腿。她說,我先去洗澡。

  衛生間裡傳出來淋浴噴頭的水聲。我心裡略有遲疑,走到窗邊,打開封閉玻璃窗,眺望天色灰藍街道空曠的異國城市。一切在逐漸陷入沉睡、隱匿和秘密之中。我拿出香煙和打火機,又點燃一根煙。

  在熄滅燈光之後微明的房間,我洗完澡,摸索到床邊,躺在床單上。女子從背後靠近我,伸出手撫摸我的頸、臉部、頭髮,幾次反復,如同一種小心翼翼的試探,手勢極為溫存婉轉。是清晨在月季花心吸吮露水的蝴蝶容不下逼近驚動。脖子上紅繩系掛的白玉和狗牙發出輕微叮叮聲音,碰撞我的肩頭。我默默感受她的行進,感受生澀肌膚接觸相融,一個一個小小的瞬間。是互相靠近和熟悉的過程。

  她感覺到我有些拘泥和僵硬,顯然有足夠經驗處理過渡。說,我想讓你聽一首曲子。於是我們在黑暗中並肩仰躺,她拿出手機,分給我一隻耳機。房間裡被手機幽藍的螢幕光芒微微照亮。耳朵裡響起富山清琴的三味線彈唱。她在旁邊輕聲幫我翻譯句子。

  撣去花瓣,拂去雪粉,長袖一身輕。已是陳年往事,我等的人是否仍在久久守候。雄鴛鴦振起羽翼,令人憂思漣漣,寒衾中鳴叫安在。命運本該如斯。夜半心遠鐘疏,聞者孤身獨寢。哀鳴寒徹枕畔,愈發令人氣絕。淚漣漣,意潸潸。無常生命足可堪,相戀之人罪業深。且將無度悲哀,一腔憂焚齊拋光。舍去浮世,明月清風,山桂作伴。

  古老的異國音樂。淒清有力的三弦,滄桑哀切的唱腔,老年男子粗礪婉轉的嗓音,一切組合優美至極。空氣被樂器的聲響輕輕振動,心裡有一根絲線也在振顫不已。這是我熟悉的聽過無數遍的句子。或者說,在這個世間,沒有任何事物是不能相通的。總是能夠找到相同的人和物。

  她說,這是母親以前很喜歡的一段曲子。她常在清理工作間的時候,重複放著這音樂。我都聽熟了。後來我想,追索和信仰感情的人,付出的代價都太大了。這一定不是可皈依的道路。

  那你為何後來熱衷肉身之愛,喜歡跟陌生人做。

  她說,我只是覺得情欲和肉身是健康、清潔、親密的。它的本質是一種施予和接受。有時感情和幻覺才成為人內心設限的障礙。事實上,這是很大的障礙,唯一的困境。肉身真實而意圖單純,美麗也醜陋,容易腐朽。感情,有可能拯救我們,也可能把我們致死。而且,這裡面還有一個問題。她抱住我的肩頭,把臉貼在我的耳邊,輕聲說,在這個世界上,你知道什麼是愛。如果你不知道,你如何去尋找。這個世間,所有的一切都在幻化,破碎。當下此刻,你能拿到的屏障和依據,又會是什麼。

  我說,我只知道,我長久沒有伴侶,沒有性,但一樣存活。無愛或者無性,並不能夠使我們死去。只有無常和無望,才會讓我們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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