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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新時代不是無所事事,不知置身何處。也不是閑息,空白,落寞,停頓。它的屬性其實是劇盛,勢利,衝動,炙熱。快馬加鞭,橫衝直撞。它不是無聊。它是貧乏。這種貧乏,不是缺失物質和科技種種,而是與富足和強勢的對照關係相聯映襯。貧乏,是一種信仰缺失,在內心缺少公正有力的支撐,得以支撐人公正有力地生活,而不是麻木強韌地生存。政治,宗教,文化,理想,原本可以提供不同形式的信仰給人們,但它們在拆解過程中,被操縱形式解構本義,真正的力量因此被低估、質疑、扭曲和忽略。

  人的精神原本需要單純而專注地維護和發展,絕非在誘惑和虛弱之中被瓦解和搖擺。

  所以,貧乏時代已來臨。

  如同現世的歧照,一座在變遷中一蹶不振的停滯的城。

  如同此刻的我,一個同樣困守而流落荒涼之地的寫作者。

  次年冬季來臨。寫完小說,用去1年多時間。離開歧照,我的生活如何延續,我不知曉。手機裡沒有可以傾訴衷情的電話號碼,城市裡沒有可以登門拜訪的門牌號。我失敗的人生是一座孤島。除了電腦新開的資料夾裡,來自她的電子郵件日益增多並趨近尾聲。在我為周慶長的故事打出最後一個句號之後,我給這個未曾謀面的讀者寫了一封回信。

  我在一個你沒有去過的城市裡寫作,它叫歧照。在中國北方,一座死亡的古都。我想你不會來到這裡。就如同你再不會去探望春梅。我們的生命裡已沒有任何故鄉,只有通往遙遠和陌生之地的道路前途渺茫。

  你的故事我已閱讀。我不能保證自己是持有這秘密的唯一。你寫信給我,本身就是一種冒險。寫作者的任務之一,是把人心的區域裡所有屬於黑暗的深沉的秘密進行流動。如此這個緊縮中的世界才會平衡。

  明天我將離開歧照,這次工作已完成。也許會去印度旅行,一直想抵達那裡,應該付諸行動。寫作經常使我覺得生命的速度放慢,有擁有無限的錯覺,所以有時會拖遝、懶惰、冷淡。一旦結束寫作,無法在世間找到自己的位置,這是我的難題。

  滿目虛假繁榮,到處歡歌急鑼。我只能保持自己隱藏而後退,無法成為一個志得意滿的人。我想,它不是我的時代,它也不是你和你的故事、我和我的故事裡的所有人的時代。我們如何自處。也許唯有愛和真實,值得追尋。

  我的小說裡也有一座味空亭。我想它其實在哪裡都有。中國有無數重複的地名、人名、物名,因此它是一個有想像力的神秘而奇妙的國度,我比以往任何一個時候都熱愛這一個區域。在你逐漸瞭解它,瞭解一塊土地的屬性,而不被局限的邊界和人為的因素限制,這塊土地的文明更讓人動容貼近。這樣說,是因為我知道你不會回來。

  我也引用了你的地名和人名。我想人的命運有一種普遍規律,不管在天涯海角,在地球的哪一端,我們都會遇見另一個自己的存在。

  謝謝你帶給我那些記憶。分享使我們的生命增加重量。再會。

  《清明上河圖》的發黃脆薄絹布上,積木般脆弱繁瑣的建築,一座座彩虹狀拱起的半圓形橋樑,完美的線條和平衡感。河道中穿梭的木船,堆載從長江中下游平原運送過來的優質稻米。臨河酒樓茶肆,充斥享樂悠然的人群。店鋪裡有人辛勤勞作,街道上有人趕著騾馬奔波生計,雜耍藝人竭盡全力,博取圍觀和喝彩。男女老幼,騎馬坐轎,摩肩接踵,熙熙攘攘。微小繁盛的世間。這本是充滿浮生若夢的消極氣氛的一張記錄,暗示人為的一切最終都將被掃蕩一空。

  只是那些人,他們的平靜面容,眼角眉梢的沉默委婉,沉浸在勞作消遣中的渾然不覺,怡然自得,舉止中謙卑和積極的姿勢,帶來力量的模式。一種汪洋大海中滴水般的存在感,一種對立的脆弱和永恆。一種默默消滅的以淚帶笑所能領會的美。

  情感與個體存在的歷史就是這樣的模式。我寫完周慶長的故事,穿越她的生命,穿越一場輾轉反側只用來論證虛空破碎的情愛幻夢。這是一個快速而空洞的時代裡,一個渺小個體的存在和見證。

  寫完這本書,我確認自己寫過的所有小說,其實都只是一個人的故事。所謂的邊緣人,在所置身的時代裡不合時宜又一意孤行的人,他們是時代的局外人。唯獨不做逃脫的,是與自身生命觀照的刀刃相見。人若不選擇在集體中花好月圓,便顯得行跡可疑。我看著他們在文字中逐個消失於暗夜之中,心想結局必然。

  某天上午10點45分,我在歧照火車站坐上發往上海的火車。天色陰沉,空氣凜冽,歧照在這個冬季的第一場大雪即將降臨。空蕩蕩的列車依舊沒有滿座。

  我在行囊裡塞入厚厚一疊列印稿件。但我對周慶長的結局仍舊略覺悵惘,她應該怎樣生活下去,沒有人知道。我也不知道我的。以脆弱肉身對峙時間的銅牆鐵壁,心中能夠有多少把握。有人說,人有疾病,心能忍耐;心靈憂傷,誰能承當,在火車上,我意識到自己的生活失去目標,自相矛盾,有一種無地自容的驚惶。我要去哪裡,我能夠見到誰,我將如何生活下去。質疑和消沉一如往常兇猛而至。

  在洗手間裡,我推開玻璃窗,直接迎向猛烈冷風中吹拂很久。只覺得胸口翻騰,心中一頭黑暗野獸開始起身覓食。我急需與人發生一些聯繫,有人說話,有人擁抱,或者進入和被進入彼此的身體和內心,都可以讓我好過。打開手機,用發顫的手指,翻動通訊錄一行一行仔細尋找,尋找一個可以在此刻對話的人。大部分號碼是編輯,記者,出版商,快件公司,房產代理公司,叫餐的餐廳,劇場的電話……包括依雲礦泉水訂購及安利產品上門服務的電話。唯獨沒有一個號碼可以用來問候。

  腦子混亂、焦慮、煩躁、無法安寧,如同塞滿金屬、木頭、荊棘、煤炭和岩石。有某個瞬間的理性失常。我把手機抽出晶片沖入馬桶,把外殼直接扔出窗外。在火車晃蕩中跌跌撞撞走回座位,在鄰座乘客的昏睡之中,無法自控,滿眼淚水躺倒在座位上,從行囊裡翻出一隻白色塑膠小瓶。醫生配給的安眠藥,一種催眠鎮靜藥和抗焦慮藥,可引起中樞神經系統不同部位的抑制。醫生一共給了8片。小小的圓形白色藥片,我全部放進嘴巴裡,用瓶裝水吞服而下。

  昏睡多久,無法確定。也許陷入一種昏迷。在夢中我見到小說裡的人物,周慶長。14歲穿白衣藍裙中學校服的少女,獨自穿越無人隧道。深長幽暗的隧道延伸遠處,盡頭光亮灼亮強烈,粉白芳香的夾竹桃花枝在陽光中輕輕晃動。那種色彩,亮度,氣息,連同她發出呼吸的聲音,和在寂靜中振動的足音,都顯得格外強烈,仿佛被擴大無數倍。甚至可以看到她脖子動脈中湧動的血液,她心臟的搏動,她身體裡充盈的帶著恐懼和意志的激情。

  她的生命此刻對我來說是一覽無餘。她對我說,我相信。相信愛,一如相信真相。相信他,一如相信我自己。我在夢中對自己說,一定要在稿子中寫下這句話,不能忘記。我又說,那麼我的相信,我又該去往哪裡把它找到。沒有相信,我如何存活。

  然後我醒來,頭痛欲裂,眼目恍惚,發現自己躺在車廂座位上。火車已停頓,周圍空無一人。不遠處一個中年女列車員在清掃地面垃圾,她走過來發現了我,神情由驚奇轉為一種狀態不明的兇悍。她大聲叫嚷起來,你為什麼不下車!你還在車廂裡做什麼!火車都到站一個多小時了!我想,如果我死在火車上,大概也不會有人發現。不知道她會不會對著一具陳臥在座位上的入睡狀的屍體發脾氣,說,你為什麼不下車!你還在車廂裡做什麼!火車都到站一個多小時了!但在乏力昏沉之中,我無法對她做出反應,只是扛起背囊,腳步漂浮地下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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