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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


  穿過夜市,走回它破敗而迷人的舊城區街道。夜色街頭,路邊擺出吃夜飯簡易圓桌,螺螄,燜魚,燴面,大盤油膩而鮮豔的菜肴,人們在行人和塵土中進食。臨街鋪子密密麻麻,人行道邊充溢垃圾,污水及雨水之後未清除的淤泥。小服裝店燈火通明,傳出早年港臺流行音樂。乾貨店擺出竹籮,堆滿炒制的乾果,葵花子,南瓜子,花生,核桃。肉店枕板上放置未售賣完盡的香腸,樣子極為結實,散出硬質光澤,如同靜物繪畫。我又走到湖邊,湖水上閃爍零星寥落燈火。對岸唯一一座聳起的高樓,像一道突兀傷疤,粘貼於漆黑夜空。

  抽完一根煙,起身,再走到城牆下麵。當地人在廣場上打羽毛球,跳健身操,孩子遊戲,老人紮堆。樓牆上有數盞刺眼燈光照射人群,白晃晃一片。牌樓上有遒勁清雅的書法寫著古文。

  我長時間站在陰影中觀察他們。拍下幾張照片,然後轉身離開。

  在失眠的淩晨,打開關於歧照的文字記錄。

  往昔榮光被掃蕩一空之後,古都已無法觸及、復原和想像。當時的文人,留戀不舍它的美,試圖用文字留住一座城市的魂魄,把它風乾、凝固、成形。試圖為一個時代留下記錄。紡織,農田,瓷器,宗教,婚姻,習俗,社會,文化,園藝,建築,服飾,菜譜……無所不包。文字本身是流動的載體,是水和種子一樣的屬性。被文字複製出來的歧照,如同一種無邊無際無形跡的光線,撲朔迷離,無可捉摸。如同反復閱讀的關於上元節的文字。關於發生在這座城市裡的,一個早已被消亡的傳統節日。它幾近成為我的一場幻夢。

  為記憶和幻象所奴役的文字,重新帶來一個光彩四溢的節日。上元節,它是這座大都會最隆重光華的節日,一次全民性激情而奢華的巨大盛會。權力與民間同樂,所有人在此刻平等。節日的生命力,啟發出人的快樂、尊嚴、情感、願望,跨越一切界限。一個節日持續三夜,延續至五夜,直至十夜。所有人紮燈,觀燈,遊燈,絞盡腦汁做出最美麗的燈。圍繞於此的慶祝則充滿延展性的歡愉,歌舞和玩耍通宵達旦,歡宴和遊樂竭盡全力。紅燭,焰火,鑼鼓,燈山燈海,猜謎,舞獅,雜耍,遊戲,熙攘人群匯入流光溢彩的隊伍,歡笑,幽會,鍾情,相娛相樂,綿延不絕。此刻,手裡持有的,眼裡盛容的,心裡記憶的,不是一盞盞精雕細琢的華燈,而是微小個體在快速飛馳和變幻的時空裡所能把握的,只屬於當下的如遊絲一抹篤定而確實的存在感。為歡樂而存在。為豐足而存在。為平等而存在。

  我對上元節的興趣,是因為故鄉,一個二線小城市,某段時期保持一種拖遝緩慢的發展進度。我的童年記憶,因此還能得以保留正月十五的燈籠微光。那個晚上,紙糊燈籠是一個儀式的重要道具。燈會遊行經過家門口的街道,人聲喧嘩,燈火游離。幼小兒童從父母手裡接過小紙燈籠,蠟燭已被點燃,燭火帶來與日常生活不同的美感和氣氛,大家雀躍歡呼混入夜行的隊伍。這河水般的隊伍去向哪裡,燭火燒到何時是盡頭,誰能知道。一排排燈籠,容易破損,搖晃不定,隱約黯淡,但它代表著一個超現實的存在。如同祝願和祈福的本身。我們面對的和希望的,總是不同的現實。

  中山公園裡,有人紮起大型紙燈,看燈會,猜謎語。即使形式日益偷工減料,廉價粗糙,但仍是一個存在的節日內容。數十年後,正月十五,街上不再出現遊燈隊伍,也不再有手工製作材質原始工藝拙樸的燈籠。塑膠和電池組成的假燈籠,代表了這個節日殘存的最後一絲痕跡。電視裡也許會播放一台歌頌讚美的晚會,專業娛樂人士載歌載舞,上演與此無關的虛假繁榮。它與人群最終脫離一切身體和情感的關係。

  一個人們不再為此付出行動、熱情和願望的節日,還是節日嗎。當然不是,它只是空餘的稱謂。如同一個被啃蝕掉血肉空空蕩蕩的巨大骨架,裡面不再有熱情和生命力。如果沒有個體的參與和存在感,任何儀式都將淪落為空虛和不真。

  彼時歧照,一年四季有諸多儀式和節日。元宵是隆重的全民性大狂歡,鼓樂雜耍,通宵歌舞,燭火通明,自不必說。清明,端午,重陽,中秋,七夕,花朝……這些傳統節慶,都還在人的生活裡起著重要的作用。

  這座城市的細節,文字記載的還有許多:

  凡是出售飲食的人,盤合器皿皆鮮淨。車、擔上的器具奇巧可愛。對食物滋味羹湯調製更不會草率忽略。即使是賣藥賣卦之人也戴帽束帶。沿街的乞丐也有規矩,過分懈怠的地方是眾人不能允許的。士農工商,諸行百戶,衣裝有各自的講究和本分。

  如果有外地新來鄰居,會借給他們日用器具,送去湯茶,指點買賣。專門有一種角色擔當的人,每日要在鄰里間走動,為人送茶,詢問相互情況。所以遇到凶、吉之事的人家,都來客盈門。

  那些大酒店,賣零酒的小酒店有三兩次來過,就敢借給他們價值三五百兩的銀器。甚至貧困人家,若來店裡傳喚送酒,也用銀器供送。通宵飲酒的,第二天才去把銀器取回。酒店出借銀器時的闊略大量,是天下未曾有過的。

  在酒館裡,哪怕只是一個人獨自飲酒,所用的碗具也是銀器。果子菜蔬,沒有一樣不精緻清潔。

  凡是買東西不足一定的錢數,得到的也是這個錢數的東西。

  人們在日常生活的裝飾裡,講究插花,焚香,點茶,掛畫。

  ……

  這樣的節物風流,人情和美,現在很難體會。銀器的使用方式,可稱之為真正的奢侈大方。這些儀式感對一個社會的作用影響深遠,人們在日常生活得以獲得各種來源的精神支持。獨立,豐富,不孤立,個體與外界緊密相連,人尊重自然和天地,心有敬畏。有了敬畏,就有恭順、謙遜、溫柔和克制。也許物質不算發達,但人所能得到的情感和愉悅的源頭,像一條浩蕩大河,源源不斷,穩定端莊。

  我因此經常想起一個問題,一個人與所置身的時代,可保持一種怎樣的關係。

  如果他執意與世間保持距離,遠離資訊,潮流,觀點,不看報紙不看電視不聽電臺不與團體接觸不參加公眾活動,他是否能夠與身處的時代脫離關係。答案,當然是否定。因為,他所住的房子美觀便利與否,他吃到的食物乾淨健康與否,他的家庭關係和睦豐富與否,他的交際關係和諧或緊張,他的婚姻,工作,他的價值觀念,他所受的教育,他的禮儀,瑣碎到他所使用的器具用品,他所喝的水的品質,他對外表衣飾的審美……無不被時代所左右。

  ***

  微小個體對時代無足輕重,時代對個體來說,卻具備摧毀、影響、重建的力量,這是時代的強勢所在。它代表的是方向,影響個體生命具體的取向、觀念、品質和模式。密不可分。

  平凡瑣碎的形而下場景,通常能夠反映形而上意識的狀態:地鐵裡以電子遊戲、武俠盜版書、手機新聞打發時間的人。設計醜陋材質廉價的普遍性日常用品。傳播品裡暴力、色情、金錢至上的價值傾向。建築物虛張聲勢,華而不實。公眾設施對細節和便利的忽略。日常生活對傳統文化和習俗的疏遠和放棄。西方奢侈品帶來膨脹空洞的虛榮心,在潮流中的自我失落感。熱衷娛樂,審美低劣,跟風盲從,以惡和荒誕引起矚目。人際疏離,冷漠,自私,不信任。食物對數量化的追求而產生品質憂患,失去自然的滋味和芳香。城市熱島效應,季節缺乏細膩和清明的層次感……

  我們失去的,如何數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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