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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她的意志和願望,是撲入河流之中的種子,但也許會在遙遠的他處開花結果。

  慶長與信得一起上課,一起活動,吃睡住行都在一起。她拍照,做筆記,觀察,對談,記錄,堅持工作。惡劣的生活環境使她身體衰弱。山上食物單調匱乏,平時多是一鍋白菜或其他蔬菜,煮在大鐵鍋中,蘸著辣椒水吃米飯。缺乏營養和良好的衛生設施,免疫力下降,身體時有炎症起伏。她吃藥。也和信得一起抽大量廉價煙草,喝農戶自釀的烈性酒。這是住在高山之上的人漸漸會習慣的方式。生活資源極其缺乏,貧困並無出路。

  稀少的去縣城的機會,她會和定山通一次電話。兩個人交談寥寥,說上三兩句已詞窮,剩下的不過是問候和叮囑。這段時期,她內心情感和思省比在任何時候更為強烈豐盛。卻無處表達,也無人分享共鳴。

  數天前,信得幫助一個學生家裡加固屋頂,不慎感染風寒發起燒來。山上已有藥物吃了沒有用處。慶長下山,去月塘衛生所配退燒藥。一場連綿不絕的冬雨,持續整整一星期。雨水在低溫中結了冰凍。山谷中白霧茫茫,冰塊壓垮樹枝,路邊有凍死的牲畜。慶長一趟來回,持續4個多小時。一路上,走在山林小徑間,不斷聽到樹枝被折斷的喀喀聲音。往回走的時候,天色已黑。突然在依舊翠綠的青栲樹林裡,看見一隻褐色梅花公鹿一閃而過。雄健軀體如同閃電掠過,一對華麗驚豔的犄角,在樹葉之間若隱若顯。大概是餓極出來尋找食物。慶長站在草徑之中頓時立住,為這無心偶遇,感受深深震懾。

  呵,她從未見過這樣漂亮的動物。但它的出現,是對世間的點綴,卻提醒人世的無力動彈。雨水淋濕衣服鞋子,饑寒交迫,困頓貧乏。她知道回到山頂的歸宿是什麼:發燒病弱的信得,執著狂熱的教育愛好者,一堆柴火由單薄衣衫眼神清亮的孩子燒起,他們一無所有,生活被高山限制,食物是土豆和白菜。這貧乏單調的生活,何時才能得到改變。人的天性和自由,何時才能得到釋放。多麼艱難。如同石頭一樣鋪在前進道路上做出努力的卑微個體,沒有任何口號,卻付出自己的健康、時間和一生。

  信得說,喜歡孩子們湛亮的眼睛,充沛活躍的生命力,心地像山巒梯田一般自然樸素。老遠見到,大聲叫喚,老師,老師,聲音如同天籟赤誠。我知道它只是存在的一個層面,它無法孤立維持。與此不可剝離的另一個層面,是我如同一滴水珠填塞到這無數人生命所組成的黑暗鴻溝之中,即刻自行蒸發消失。個體毫無作用。我只能做完自己需要做完的事情。

  剛剛來到春梅時,以為可以改變這裡一些什麼。但在這裡停留的時間越久,融入它的生活,理解它越深,我漸漸明白,對它不可能帶來任何改變。相反,這片土地,以它的力量束縛每一個存在其上的人。我再也離不開這裡。它是否真正需要改變,我不得知。我不再輕易持有想改變任何事物的野心和妄想。唯一在發生改變的,只是我自己。

  慶長計畫半年之後就會回去,後來卻決定延長到一年。

  信得的存在比她想像中要更為生動豐富,也超出她出發之前的預期。但她知道,最終某天她一定會離開。離開這裡的酷暑夏日,蚊蟲叮咬,身上全是紅腫發癢的團塊。寒冬刺骨,沒有保暖設備,手足長滿凍瘡,在黑板上寫粉筆字的手指僵硬無力。離開垃圾遍地,糞水橫流,物質匱乏,最低底線的生存本能。離開人在地域限制之中的無能為力和無法超越,高山之中勞作掙扎註定的一生。離開她某種理想主義的意願,個體行動在人世規則之前最終將以犧牲的形象鋪墊。

  她不是一個被圍困在城市裡的人,為採訪工作也算走過天涯海角。她的生活不歸屬於世俗範疇。即使有一個名義上的婚姻,也和常人有別。她是對人世感覺頹唐的人,但她不是沈信得。不是一個內心持有單一意志的信徒。在信得強大堅韌的形象之後,必然有一處失陷之處。這是她確信無疑的。她不可能簡單找到,信得亦不會願意袒露。

  信得從未對慶長說起個人經歷,也許她認為人性的薄弱和缺陷,大多由日常生活而起。唯獨工作令她強大,遺忘忽視自身,使她進入某種信仰般深沉而執著的境地。她以此來忽略過去,未來,只餘留下每一天每一日竭盡全力的當下。也有可能,信得的行動和意志,是在治療她覺察到的自身存在和創痛。沒有人,生而強大而完美,這樣的人不會存在。信得同時讓她看到,真正的尋找和棄絕,需要付出的代價。

  冬天來臨,高山上有一場大雪先兆。空氣凝滯而寒冷刺骨。小木屋如同冰凍洞穴無一絲暖意,幸好學生家長送來厚棉花被子。有時她會突然再次看見他的面容。在深夜,在高山木樓的房間裡,在呼嘯的山風和雪花的聲音中,在雨水徹夜敲打木樓頂板的淩晨,在睡眠的邊緣。感覺到他的迫近,低俯下來的面容如此真實,五官輪廓所有細節絲絲入扣全都逼真。她連他眼角的一條笑紋都沒有忘記。

  他的身體,散發出熟悉的氣息和熱量從無消亡。如同在夢中,被他用西服猛然裹住,散發著體溫的西服上衣襯裡有熟悉的古龍水氣息。再次觸覺到他結實有力的手臂和胸口。這擁抱如此緊實熱烈,一如瞻裡大雪的夜晚。

  在孤島般的高山村莊,與世隔絕的處境之中,情感的混濁雜亂漸漸沉澱、清省、落定。她一度以為對他的愛恨交加,無法繞行無法穿透,只能停滯在前與它對峙。但隨著時間消釋,漸漸看清這矛盾的幻象包裹的不過是一廂情願的願望和激進的理想主義的愛的期求。清池理所應當要對她的要求和需索付出代價嗎。當然他可以選擇不做回應,並且畏縮後退。

  他們各自完整獨立,不存在責任。他只能以甘願的方式愛她,不能以她需要的方式愛她。這是她的問題,不是他的問題。她在這段感情中最終領會和收穫到的意義,和痛苦一起互相糾纏,不可分割,但那依舊值得感恩。僅僅因為他的出現本身已帶給她生命全新的內容。

  熱戀時,上海冬日淩晨,他與她從酒店出來。他去機場,把她先送回家裡。漫長車程,黑沉沉天幕之下的城市景象,石頭森林的都會,暗淡燈火閃爍,汽車在高架橋上飛駛。她的內心如同一面明鏡般的湖水,存在於身體深處。在車窗玻璃裡看自己的臉,像花朵一樣璀璨綻放的面容,搖搖欲墜,不勝其哀卻又充滿力量。在這段關係裡,她希望得到的最終是什麼。是歡愉,還是超越。是反省,還是領悟。這個男子的出現是命運安排給她的一次意味深長的路途,一邊是斷崖絕壁,一邊是海市蜃樓。

  她需要清池。他是她的伴侶,一個借由他的情感觸摸死亡邊緣的愛人。清池打開她生命中被隱蔽封閉的諸多門扇,讓她看到從未曾有過的通道,連接源泉潺潺流動,看到新的自我被推動和喚醒,肉身和意志凜冽盛放。

  她經由他的愛,確定她與世間的關係,對時間和空間擁有截然不同的感受,如同進入一個無法以感官和思維獲得的深邃而無形的層次。如果說之前,她對生命的感知,是斷裂的,乾燥的,支離破碎。那麼,經由情感的通道,她獲得了它的整體感,連綿而流動,源源不斷,一種深不可測量的活力和擔當。即使它充滿矛盾、衝突、掙扎和創痛。她知道,這是她獲得的機會。

  她確定這件事情,使心裡那一頭走動遊蕩的野獸獲得休憩,停止漂泊,在一棵花樹下飲水睡眠。她知道自己在愛,並且被愛。在這樣一段關係裡,她從來都比他更為勇敢、鮮明、堅定、純粹。她無法以從自身出發的愛去支配他,控制他,操縱他,影響他,改變他,征服他,佔有他,毀滅他。他也不能夠。它的發生,僅對她的生命起到作用。靜默無言,地動山搖。

  為了觸及這個世界的盡頭,奔波過無數路途。去過接近天涯海角的地方,看過不同生活不同質地的人,包括一座正在消失中的橋。她是個心灰意冷的人,自然也不擁有像Fiona那樣強盛的對現實的欲求:希望更換生存環境,或者擁有更高階層的生活。Fiona是聰明自立的女性,骨子裡卻擺脫不了本能的依仗。換了一種語言說話,呼吸到更為清潔的空氣,喝到更為新鮮的水,看到更為圓滿的月亮,人就會得到幸福嗎。如此生活會更應有希望嗎。這跟高山之巔的孩子渴望突破地理界限去看看縣城的人有何區別。

  也許一些人最終一輩子都抵達不了縣城,看一看遊樂場或餐廳是什麼樣子,嘗到冰激淩和巧克力的味道。這是相同的屬性。到了彼岸,還有更遠的遠方。地球是圓的,繞回來,又到了原地。始終不變是人與重力的關係。人脫離不了生命本質的絕境。

  她跟Fiona的區別,她始終執著的是對生命真實性的追索,其間最重要的表達方式,便是情感。相愛是卑微肉身對照,沉浮於世間荒蕪。他牽著她的手,睡眠時,吃飯時,走路時,任何時刻,帶來彼此生命緊密聯結的幻覺。她孤單太久,信仰和追隨這雙手,直到失去力氣。早知道絕境所在,只是缺乏勇氣看到這簇虛幻火苗最終被熄滅。如果淪落於無盡孤獨中,如何存活。也許,最終這不是這段關係的問題,而只能歸結到她整個人生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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