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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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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世現世,如同孩童積木般的物質世界,岌岌可危,分崩離析。我們將如何繼續存活。那藉以憑靠的一線隔置,它來自何處,能夠支撐多久。世界上所有的人,即使分佈在不同的緯度和經度,痛苦的根源沒有區別。最終需要面對的,是來自生命本身真實而無解的苦痛。 如同蒙上眼睛在一個空蕩蕩的宮殿裡穿梭。她看到自己用盡全力對愛做出的詢問。糾纏揪鬥,不依不饒。這是她曾經最重要也是唯一用以支撐的柱幹,覺得只有他在這裡,世界才是確鑿和作數的。其他都是幻覺。但在一日又一日,一夜又一夜,與他徹底隔絕的時間過去之後,她發現一切不過是顛倒夢想。在現實裡,無盡的虛空是真實的。只有這個男子,才是她在這個世間最為深沉的幻覺。 那些溫柔的緩慢的惆悵的時刻。那些熱烈的野性的奔放的時刻。那些黑暗的暴戾的抗爭的時刻。 清池。如果我們相愛過。 她已接近兩年沒有見到他。漫長的700多天。 在離開春梅前最後一個月,她在縣城和定山通了一次電話。 定山沒有提及她下山之後回到上海的打算。也許他比她更清楚,慶長在一個城市主流範圍裡已無立身之地。她置身於世間的個人形態,如同一個符號式存在。沒有人尋找她,需要她。她脫盡一切可被交易轉換利用衍生的世俗價值,成為一個邊緣存在者。無法加入改造和建設社會熱火朝天的洪流之中,無法說服自己跟隨人群前行,真實生命只追隨她的自身行動。她已接受這代價。 只有這個男子可以提供給她一席之地,即使那只是平淡如水的婚姻。他說,慶長,這一年你過得辛苦,該有段時間徹底休息一下。 她和信得一起,最後一次爬上青岩嶺。季節輪回,高山初夏是花卉的海洋。在一處幽深山谷,滿坡盛開野山百合,潔白碩大花朵,枝幹堅硬,芳香撲鼻,綿延成空闊一片,幾近脫離人世。信得30歲時來到春梅。她的面容經由長年日照和操勞,依舊無法分辨年齡。和孩子在高山之上相處,眼神始終湛亮清澈。人的眼睛若不蒼老,面容就不會老。她穿農戶織出來的土布衣服,說尤其舒服,選的是最長最柔軟的一束棉花織出來。她也學會紡織,耕種,經常和學生家裡一起勞動。 慶長說,她會整理一本攝影集,有少量文字注解。她打消了寫採訪的念頭。信得明顯蔑視採訪,說以前的記者們都是在編故事,編造她的個人故事和情感經歷,唯獨對她的教育觀點絲毫不感興趣。他們總是想把她包裝成一個感動全中國的人。她說,感動有什麼用。感動能給這些孩子們帶來什麼。她無法理解這些人做事的目的何在。很明顯,他們熱衷形式,對虛浮表相的興趣和誇大,遠超過實質核心。她允許慶長對她的靠近,但慶長仍做出放棄決定。她之前的採訪也從未加入過自己的斷論或喜好,但她願意尊重信得這種處世方式。信得是接近真相的人。 信得說,她沒有家庭,沒有孩子。她說,人有這些,或者沒有這些,都是命定。對她來說,無牽無掛,是另外一種形式的福報。她說,慶長,但你以後會有你想要的家庭以及孩子。你散發出來的對情感的誠意實在太為劇烈犀利。你能吸引這一切的到來,這是你的意願。 慶長對誰都未曾提起過清池的事情。在與世隔絕的高山頂上,在一個即將分別並且也許永不再見的女子面前,她坦承自己的故事。她壓抑太久,傾訴使她獲得解脫。 信得安靜專注,聽了很久。說,慶長,我不覺得你對愛的追索是一種錯誤。唯一的錯誤,也許在於,你把這種追索等同於信仰,放置在一個男人身上。但對方是一個血肉組成的普通男子,有缺陷有弱處,會無常和變質。他如何承擔起這種精神上的信念。這非他所能具有的力量。 他不過是一個商業社會裡有諸多限制和局限的角色。即使有內心能量和光芒,你身上所有也強過他百倍。他如此擺弄生命裡這幾個女子,方式既不尊重也不理性,相反,卻是一種自私,任性,為所欲為。如同一個貪婪男童,操縱他手裡數個玩具,卻從不試圖去理解和感受對方的苦痛。 你覺得他對你的這種感情,是愛嗎。他無法接納你的性格,無法消化關係所衍生的傷害,這並非一種有悲憫和責任的關係,沒有擔當,也缺乏寬宏。而你對他的這種感情,是愛嗎。還是你自己對愛的信仰,恰好在一個有因緣的肉身之上折射,使你產生錯覺。 慶長說,我的生命因為他的出現,煥發過前所未有的激情和能量。我能體會。 不,不,那些激情和能量,是你身心一直都具備完全的,你需要一個儀式來啟動。他是那個世間的儀式,或許他的作用已經完結。如果他還沒有完結,依舊帶給你衝突,那麼,他還具備更深層的任務,要把你的心帶去更遠的地方。但那個地方只與你自己的生命境地有關係,與他無關,也與你們之間的關係無關。明白我的意思嗎,慶長。他是命運賜予你的一個障礙,你跨過這個,就能瞭解和擁有自己更多。有時,一些貌似是愛的關係,帶來的意義脫離我們想像。它不是讓你跟他結婚,生孩子。有些男人與女人之間生命的關係,不是這樣的世俗內容。 我很軟弱,信得。在情感的部分,我覺得自己幼稚,匱乏,有無法知覺和克服的缺陷。 我們無法決定自己童年和早期經歷帶來的創傷。但如果它已經存在,你無非要付出比其他人更多的努力,更長的時間,去填補,修復,重建。你只能如此。這是你的使命,慶長。你遠超過自己想像的有力和明亮。把該走的路繼續走完。如果與他的關係還沒有完盡,那麼向前走,讓它自動走到完盡。 不要害怕。不要退縮。它會有它的結果。 那一天,她和信得,在下山途中迎接到黑夜來臨。她們在山谷中停留很久,凝望連綿起伏的山脊群落和山下散落的村莊。一種只有在高山之上才能感受到的,自然的美和宇宙渾然一體的完整性籠罩天地。肅穆,有序,充滿生機。層層疊疊木樓燈火閃耀,和天上繁星遙相呼應,山澗流水淙淙,風吹過稻田秧苗起伏,狗吠,昆蟲鳴叫,孩子哭泣,有人唱歌。天地萬物在一種完美的秩序中展現它們的流程。她們長時間凝望和傾聽這一切,感覺身心溶解,獲得巨大的安寧和歡愉。 夏季天空中最為明亮的一顆星辰,在深黑色天空中散發出熠熠光芒,這樣飽滿,碩大,閃耀。如同一個祈禱。是木星嗎。她站在下麵,聽到它沉默的回音。她該往哪裡去。她要如何生活下去。這無解的設問,需要一種光芒指引和照耀。在那輛正往黑暗深處疾速行駛的列車上,所有心有質疑的中途跳車的一意孤行的逃離者,反道而行的結局會是如何。蒼莽大地尋找自己的位置,也許最終只是縱深撲入任由身心分化消解。 順應天然的規律,跟隨宇宙的節奏。碎裂自我,把它交付給命運的秩序。這是她在春梅獲得的唯一啟示。 她回到上海,已是31歲的秋天。 所有人的生活在一年裡幾近一成不變,被日常生活拖動,與時間同行並進,倉促混亂,沒有標記。只有慶長的一年與世隔絕,單純專注,因此顯得綿長鮮明。 Fiona也許比以往更為忙碌。升職,成為報紙集團的出品人。這是她俗世的朋友。Fiona對待她始終熱誠,只是她們關注的內容方向截然相反,沒有交點可以相會。Fiona以娛樂和時尚潮流作為工作內容,孜孜不倦,野心勃勃。慶長關閉掉對外界求取的通道,不要虛榮,不要麻醉,這是她的選擇。她從未對Fiona說出她內心對這個世間的真正想法。如同Fiona不斷對她坦率重複中產階級夢想以及對這個世界的遊戲態度。她們在某種意義上來說是沒有關係的人。 人的生活中,大部分都是擦肩而過沒有維繫的人,即使傾談也不過是自說自話。真實而深入的關係很難建立,並且為數極少。對慶長來說,只有兩個。定山,他們是婚姻夥伴,互相合作和經營的對象。清池,他是以肉身和感情侵蝕滲透她生命的人。是比國籍,主義,觀念,理論,更為重要的存在。從某個方面來說,他是她的組成部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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