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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慶長見到接應的男教師。姓潘,35歲左右男子,溫和消瘦,皮膚黝黑,在鄉政府車站等待。他是本地人,在春梅小學教書15年,一個人教三個班。學校裡有一台捐贈的電腦壞了,他背到縣城來修復,要把它再背回去。信得委託他來給慶長帶路。他已等她一天。兩人都沒有吃飯。慶長帶著平時旅行用的60升舊登山包,裡面是書籍、衣物和日用品。穿白襯衣粗布褲球鞋,一頭長髮編成粗黑麻花辮子盤成髮髻。行動灑落,一看便知是習慣風餐露宿之人。潘老師臉上露出笑容。他說,慶長,歡迎你來。

  汽車走過一段平坦公路,開始爬山。層層山脈如同沒有窮盡的畫卷鋪展。山路曲折,邊緣是高深懸崖。車子始終以S形前進,一個打轉,又一個打轉。黃昏暮色降落。夕陽如血。深邃山谷中變幻不定的光線,照耀綠色山林。不知為何,在遠離城市文明和繁華的地方,在偏遠深僻的地方,慶長覺得內心自如,不再流離失所。仿佛天生屬於這裡。

  遠離。遠離鋼筋水泥的石頭森林。遠離熙攘而隔絕的人群。遠離形式感和物質堆積的生活。遠離妄想。

  信得說,離天空越近的地方,宇宙的訊號和資訊會不會與人的生命產生更為緊密的關聯。每一個出生的孩子,都擁有他獨特的天宮圖。萬物星辰為任何一個生命提供能量。而人在成年之後,漸漸失去和這股原始力量的聯繫,被給予種種事先設定和束縛的概念,進入自我虛設的牢籠。一個幼小的孩子會指著紅色說它是綠色,可以把前面說成後面,會詢問什麼是真什麼又是假。他們不分辨是非對錯。一切定義都是人為,和事物本質沒有關係。成人世界規則體系,吞噬與宇宙相聯的靈性和本能,人漸漸失去與自我的真實性互相聯結的能力。

  她說,我們最終面對的,是一個庸俗的難以被輕易改造的世界。

  3個小時後,汽車抵達叫做月塘的小村。潘老師說,他們將在此地農戶家裡借宿一晚,明天一早起來爬山。抵達春梅需要3小時左右山路,只能徒步。一趟來回,山路迢迢耗時耗力,平時春梅村民除了趕集和交易貨物,很少外出。

  高山頂上的村莊。持續上坡的路途,有時走在黃土裸露的坡道上,有時進入蔥蘢茂密的樹林。六月夏日,一絲風都沒有,空氣極為凝滯。黏濕汗水貼在肌膚上,一會兒身上衣服全部滲出汗跡。潘老師穩步走在前面,慶長悶聲跟隨,兩個人都背著不輕的負擔,往山頂深處行進。隨著海拔增高,視野越顯空曠。大片獨特的梯田結構呈現眼前,稻苗在風中起伏。

  春梅村寨出現在前方。密密麻麻木結構房子連接蔓延,屋頂覆蓋的木皮被經年風雨霜雪浸染呈現黑灰色,生長出絨密綠色蒼苔。小學在村子入口不遠處。廣場上有一面紅旗,沿著山腰邊緣建出的一排木頭房子。樹影下傳出孩子響亮誦讀的聲音。

  以前春梅小學只是幾間土屋,屋頂由竹樁壘成,地面是碎石泥地,沒有門,幾個教室用帆布隔開。在寒風呼嘯的冬天或者纏綿雨季,學生和老師苦不堪言。信得過來之後,因為逐漸擴展的影響力,為春梅小學找到捐助,最終重建房子。一度時間,電視臺報紙雜誌各種媒體蜂擁而至採訪,不同的人探訪,不同的獎項要授予她,各種活動邀請出席。當地領導覺得自豪,極欲把信得捧成一個有貢獻的特殊人物,以此為當地做廣告謀福利。信得卻備受困擾。

  種種演變已完全違背本意。她不需出名,也不想被當做宣傳工具,只想繼續靜靜在深山教書。最終採取絕決,拒絕一切活動和探訪。村莊在一番泡沫般喧囂而虛浮的名聲震盪之後,重新恢復日常。

  信得上課。潘老師帶慶長去宿舍。木樓裡的窄小房間,破舊粗陋,沒有洗漱衛生設備。公共廁所是由木片遮搭起來的大坑,糞水橫流,蒼蠅到處飛。他們有食堂,自己蒸米飯吃。春梅隱藏在層層深山之中,經常斷電,洗澡需要去特定的接山泉的地方。夏天酷熱,冬季寒冷。土地貧瘠,只能種玉米和土豆。孩子讀完小學,要下山去讀書。除了信得,目前都是本地男教師。

  他說,這裡的環境艱苦,生活條件簡陋,課務繁重,學校裡基本留不下人。那些因為受信得的影響自動湧來的志願者們,三三兩兩,待了半年或一年,也都走盡了。

  他解釋這一切的時候,表情平靜。

  慶長把背囊卸下來靠在牆角,伸手推開木窗。窗外是逶迤山巒和古老楓樹的枝葉。高山圍繞之中的異族村寨,遠踞荒蕪山頂,顯得與世間格外疏離。

  信得的面容特別。細長鳳眼,額頭高而開闊,眉毛粗直,狹長臉形線條渾然。臉上散落黑色小痣,數顆極為明顯。她穿當地婦女的土布衣服,布鞋,頭髮盤成髮髻。皮膚黝黑粗糙。人很消瘦。剛到中國,她也曾在初中教英文課,但後來一直選擇待在春梅。這個村級小學有207個孩子,8個老師。加上信得,一個不領取任何工資和補助的義務工作者。她教自然,美術,音樂,綜合實踐課。每星期上15節課。

  這裡是高山之巔。她說,我喜歡待在高山的頂上。

  慶長每週一到兩次,和信得一起去爬山。已是秋天,山谷裡漫漫無際淡黃色芒草,在風中如潮水般起伏。山漆樹、烏桕、毛果槭、櫸樹的葉子都已被冷霜侵紅。深淺不一的紅色,使山林在陽光之下呈現出飽滿雜染的顏色。兩個習慣遠行的女子體力都好。帶了水壺和乾糧,一前一後悶聲爬上最高峰。脫掉鞋子,一起坐在山頂巨岩上,默默無言,或交談幾句,看藍天白雲,看底下山巒起伏,天地蒼茫一色。

  她也跟信得一起去家訪。走10多裡崎嶇山路,抵達僻遠村落的學生家裡,有時在學生家裡留宿。真是赤貧如洗的家庭,房子用木板拼成,不能遮風蔽雨,四壁空空,灶台被煙灰染得赤黑。幾乎沒有任何傢俱。家裡的大人基本都外出打工,只留下老人和孩子。孩子要做很多農活,或者帶著弟弟妹妹一起去上課。來回路途遙遠,中午沒有飯吃。也沒有鞋子穿。

  沈信得來到此地,工作10年,無疑做出了選擇。

  她說,新時代是輛轟隆隆勢頭迅猛的列車,所有人擁擠其中,身不由己,即使前面方向不清,人心惶惶,但有誰可以試圖跳車或逃脫。人可以最終相信什麼。肯定不能相信互聯網,也不能相信電視電臺報紙,不能相信主義制度概念形式,不能相信許諾和教條,也不能相信任何評判和結論。任何實際的世間事物,都在變化之中,都不可獲得最終的信任。如果找不到真實自我,那麼連自己也不可信任。這個自己,只是一個被裝入列車失去自由的身份。

  因此,她想讓孩子們學習的最重要的事,是找到自我。她教他們編歌表達內心所思所想。教他們觀察一年四季山林樹木變化,用心觀察自然細節,把它們畫下來。教他們感受水流、泥土、植物、動物,置身其中,與一切親身接觸和體會,通過觀察和記錄,把種種情感,情緒,意識,心靈的變化和經驗,在內心儲存起來,轉化成一種自我意識。進行感受和創造。

  她教出來的孩子,會更有活力,更有思考力。有些一旦升級去了初中,很容易被老師不喜歡,會被開除。未來其實並沒有多少想像空間。能有幾個孩子可以走出高山盆地,最終走出地域和身份的界限。一旦成年,出路沒有兩樣。也許終生無法離開這重重高山圍繞之中的土地。謀取基本生存,進入成人的世界,喝酒,打架,結婚,生子,勞作,無視環境和心靈與自我的聯繫,再沒有做出自我表達的機會。一起沉入世俗底層,自生自滅。

  人被環境困頓,只能在生命最基本欲望之上掙扎存活。生存環境的惡劣,使人失去想像力和對理想的期待。窮困,使人無法遠行無法得到機會超越生活限制。

  信得不願意成為一個短期志願者,因為覺得這些孩子需要真正以生命和他們互相聯結的老師,如果能夠拿出情感和時間,至少他們的童年或少年時光裡,接受到關於審美、自我存在、靈性的發展和培養。這是每一個生命都需要面對的命題,找到真實自我,或嘗試這種可能性,而不管他長大以後的生活會如何無望。這也是她堅持10年的原因。

  他們需要的不是憐憫或者捐助,應該是切身環境的品質提高和教育的安定存在積極建設。或者更長遠來說,需要社會的完善和改進。但這是太大的問題。她和她的孩子們管不了這些。他們只管做好自己的事情。對她來說,她只管做好自己的教育。用去10年。或者用去一生。這是她的方式和行動。即使在這10年裡,她不斷遭受自我懷疑,挫敗和被外界干擾傷害的種種影響。即使這也許會是一個註定失敗的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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