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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如果沒有足夠被磨煉過的心理上的堅毅,恐怕早已無法支撐。她是對苦難可以做到麻木不仁的人,她一貫如此。

  即便如此,呵,也只有被真正傷害過,或者傷害過自己的人,才會明瞭這種克制和沉默,是一種怎樣的負荷。整夜無法入睡,舊日記憶摧毀心臟,理性即使再清醒、自知、分明,感性在某些瞬間如洪水猛獸絕不相饒。無望,對背叛和放棄的怨恨,對愛的渴慕,留戀,惋惜,悲傷,失落,激憤,勉強,無奈……淚流滿面,失眠深夜幾近覺得無力存活於世。

  所有混沌而劇烈的情緒像大海潮水起伏、交疊、變幻。有時她能夠旁觀這些潮起潮落,有時被翻滾其中無法自拔。愛的熄滅令人毛骨悚然渾身碎裂,就這樣被沉默淩遲。在意識到有求死之心時,她把廚房裡所有刀具鎖進抽屜。

  清晨醒來,看到自己依舊存在,鏡中女子消沉蒼白,但始終神情鎮定。日復一日,絲絨布一旦撕裂,嚴酷生硬的現實便成為架起脆弱肉身的龐大機器,冰冷,創痛,無可回避。以絕不饒恕的力度和重量,在嶄新開始的每一天,重複碾壓和揉搓這虛弱僅存自保的生命。

  一個晚上,她獨自在酒吧喝酒。喝至心跳驚惶,手心發顫,感覺神經麻痹。淩晨3點打車回家,無法分辨街道位置,只是癱倒在後座上,任玻璃窗外吹來涼風,眼睛裡淚水沒有知覺源源不斷滑落。司機發現她一直說不清楚位置,車子來回兜轉幾圈,只能下車問詢路人,把她送到家門口。她付費下車,腳步並不踉蹌。冷靜拿出鑰匙開門,走進房間。還有半瓶剩餘的威士卡,倒在玻璃杯子裡,如同喝水一般快速吞下。又倒出第二杯,快速喝掉。

  倒在床上,把肉身扔進麻痹之中。

  慶長,你在這個世界上,追尋的是情感和溫暖嗎。你可知道它們無常、脆弱、碎裂、虛空。我們不可能為情愛而活,它充滿幻相。它出發於自私軟弱的個體,它不是解脫。是。我都明白。但此刻,我不是29歲的周慶長,還有時間深處的自己。內心缺失和陷落的黑色團塊,盡其所能隱藏在封閉角落,如今被一一掀開。我不是在跟一段關係做鬥爭,是在跟自我做鬥爭。遭遇自己,迎頭痛擊,這是必經的道路。

  意識模糊的腦袋裡出現清晰異常一段對話。同時,她被一種混沌而劇烈的力量牽扯,身不由己,只知道此刻內心真正渴望的東西是什麼,一定要對自己做些什麼。對。要感覺到肉體的疼痛,讓心致死。

  沒有開燈,跌跌撞撞摸到桌子邊,打開平時鎖住的抽屜,從刀具中抽出一柄水果刀。心裡沒有任何畏懼或猶豫,把刀刃擱在左手手腕上,割劃,刺破,血液滲出滴淌。帶著鮮血淋漓的手臂,她重新躺倒在床上。

  酒精作用令人快慰,痛楚被推遠而遲鈍。全身如同被麻木硬殼包裹,內心有一個缺口卻被無聲分裂,釋放出被百般壓抑克制的自我。來回翻身,四肢難以自禁抽搐,身體上下彈動,顫抖無法自控。胸口迸發出失去意識的喘息和嚎叫。這樣慘痛的自我爆發,在沒有酒精的時候,會被理性和羞恥所克制。但此刻,軀體內所有情感,隨著這振動和嚎叫釋放出來,痛快淋漓,無可救藥。如同墜入地獄般的煎熬,引火自焚,粉身碎骨。

  呵,這需要用如此強烈的痛苦去償還的畸戀。人身不由己,沒有可能逃避,只能被索債,直到終結。她像瀕臨死亡的野獸,發出嘶吼和掙扎。從未有過這樣大的力氣去消耗和傷害自己。也許,她試圖讓心裡那頭以痛苦和黑暗餵食存活的野獸死去。周慶長需要死而復生,周慶長必須死去一次。

  她給定山撥了電話。這是她此刻在這個世界上唯一可以憑靠的人。他理性淡然,缺失情感卻不需要也無知覺。她神志遲鈍,不知道對他說什麼,但卻必須要對一個人說話。

  她說,定山,我對你說過的話依然正確。人生短暫,世事無常,我知道情愛歡愉如同清晨的露水稍縱易逝,但即便如此,也一定要得到它的存在。生命苦痛和悲哀太多。哪怕一絲絲光線滲出,也是我的所求。

  她說,我被長年積累的孤獨打敗,輸給一直匱乏的對情感和溫暖的需索,同時也屈服於情欲和幻相之下。這是我註定的沉淪。

  她說,我因此知道,我不過是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

  定山即刻趕到。床鋪上的斑斑血跡和她酗酒自殘的放任,使他把她帶走的意願異常堅定。她住到他的家裡。他守著她,煮米粥,熬蔬菜湯。待在她身邊,默默無言。她食不下嚥,體重迅速減輕,日漸消瘦,只是長時間睡覺。仿佛不願意從昏睡中歸來,以此逃遁赤裸裸暴露的現實的機器。

  有時深夜,他走到她床邊,輕輕問她,慶長,還是這樣難嗎。她沒有睜開眼睛,微弱地點點頭,他便走開,去看電視或打掃廚房。有時淩晨,他又過來問她,慶長,還是這樣難嗎。她在微微發亮的天色裡依舊是點頭,他再次走開。直到某天她能夠開始交流。

  他說,慶長,人不做違背本性的事情,如果你如此煎熬,離開他是不對的。可以去爭取他,放下自尊,丟棄猜疑,找他談一次。假設只有感情才能夠讓你完整,為什麼不設法去得到。

  她冷靜下來之後變得自知,說,我與他情感模式不同。我需要純粹堅定完整確認的感情。這種不切實際的理想主義肯定是一種悲劇,但我不能說服自己放棄。這是我的信念。如果我接受他隨機自保平衡分裂的態度,那是妥協和屈服。我無法做到。定山。這是他的方式,不是我的。他的方式令我覺得不完整,不徹底,是一種自欺和受辱。我寧可失去他。

  他說,實際狀況複雜,也許他有難言之隱。為何不給予他耐心和時間。

  她說,我並非對時間失去耐心。等他10年都沒有問題。但我對他的情感失去信任,他搖擺不定,猶豫不決,其實並未對這份感情持有信念。我不需要表演、戲劇和娛樂,我要的是確認和證明。我知道這種方式太剛烈,僵化保守,獨斷固執,它會被折斷而不會有結果。但我願意接受這結局。當下我所能夠做的,就是承認失敗,保持安靜,試圖自愈。

  他說,那麼,你好好休息,嘗試讓自己復原。雖然痛苦,但這痛苦每天多睡一晚便少去一成。時間是最好良藥。一天一天過去,所有創痛和破碎,終究會得到平息。也不過是如此。

  他帶來的情感,像火光一樣被點燃,滿天煙火綻放。熄滅之時,卻看到處境之荒蕪敗落更為急切逼真。她清楚對他的放棄,是對自我的一種放棄。與他的終結,使她不再確定在世界上的位置,只能隨波逐流。即便如此,她要勉強並且用力支撐,繼續存活。

  保持沉默,自生自滅。一如大部分日常的人,忍耐著生活下去。

  她沒有再回去住所。按照定山的意願,退掉房子,與他同住。定山願意照顧她。對她而言,她也擔心清池回國之後去租住房子找她。安頓下來之後,需要更多內容和行動讓生活忙碌,以此失去回憶和情緒。除了文字工作,她又去一家美國人開設的私人性質孤兒院做義工,給殘疾孩子洗澡洗頭剪指甲餵飯,與他們說話。慶長長久以來,覺得有社交障礙,一貫不擅交際,對人常常無話可說。為此她的生命持有缺陷,一直生活在社會邊緣。這份工作她卻可承擔,對著幼小病弱孩子,無需刻意,純真之處自有心領神會。你一句,我一句,話題無窮盡。地上螞蟻,花朵露水,光束中的塵埃,雨水聲響,手指數目,衣服顏色……樣樣都可耐心對答半日。

  她教他們背古詩。第一首是《春曉》。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大聲讀它,就覺得簡單明瞭20個漢字,足夠把人的一生道盡,把前世過去和未來一一安排就位。

  這首古詩具備光線一般的禪性。通透,清明,概括洞穿萬物。如同從「空」中捎來的一封信,這句話來自一個日本和尚。那段時間,她以閱讀禪書打發閒暇。在這封信裡,她讀到關於時間和心得的資訊。讀到童年時迎石階而上的路途,飄落裙子上的白色海棠花瓣被風輕輕吹散又飄落到空穀。讀到內心如水波輕輕起伏澄澈如初的情感,她的愛並未失去乾涸,而只是被損傷和隱藏。讀著讀著,聲音越來越低,孩子們逐個入睡。輕輕撫摸柔軟的小小身體,聞到只屬於孩童的幼小髮絲和肌膚的氣味,純潔芳香如同幼獸的氣味。空氣慢慢靜寂,只聽到嗓音低微振動。

  不知不覺,一頭漆黑濃密的直發越發地長了,抵達腰際。她從不去理髮店修剪,只是小心清洗和梳理。有時把它編成一根印度式的粗長辮子,髮絲中纏繞深藍和暗紅的細細棉線。就這樣,度過夏天的30歲生日。

  人會在瞬間變老。慶長真正地覺得自己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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