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春宴 | 上頁 下頁
三一


  她是成年少女,已不是輕信奇跡需索承諾的天真女童。內心有強烈衝動,想轉身擁抱母親與她一起哭泣,想對母親說,媽媽,請不要再離開我,請帶我走,帶我去你的城市,讓我跟你在一起,再不要分開。但內心所有呼喚只化作靜默的絕望。她知道母親對擺放在她們面前的生活無計可施。而她自己,幼小軟弱。這樣的卑微境地,她除了忍耐不能有絲毫兜轉。

  天色發亮,母親起身收拾行李準備離開。在背後再一次擁抱慶長,親吻她頭頂頭髮。慶長閉上眼睛屏住呼吸,用全部注意力傾聽對方離去的腳步,以及關上房門輕輕喀噠一聲。這聲音使她的心臟碎裂。她起身看到充滿微明藍光的陌生房間。桌子上有母親留下來的現金和一頁書信。她把現金塞入裙子口袋裡,把書信蜷成一團直接扔進牆角垃圾桶。

  她在鏡子裡看到自己的臉在瞬間衰老。一張成年女子的臉,上面有被雨水和失望擊打出來的痕跡。

  推開房門,走過旅館通道。如果曾經有過對孤獨如此強烈的感受,此刻無可回避。身體每一個部分都在被洞穿和碎裂。這種四分五裂的意識,這種破碎,把她摧毀。如同地球此刻再無他人,只有她自己。她從未有過這樣堅定的叛逆之心,要對抗這一切。寧可把心關入鐵籠,也將不再讓任何人或事物來傷害她。

  她以為不會再有愛與被愛。即使無愛,仍舊要裝作沒有愛也可以存活下去。這是一種對抗的決心。

  熱衷刺青,感受針尖在皮膚上穿刺的疼痛。去偏僻危險地區,翻山越嶺,長途徒步。以肉身貼近天地,感受它的暴力和洗禮。反復戀愛,與他人試圖聯結,執著渴求情感,絲毫不顧惜,自虐虐人。打開全部身心,投入工作,竭盡全力。嘗試和實踐一切手段,讓生命成為一匹在河流中被反復捶打和漂洗的粗礪滄桑的麻布,直到它變得清淡通亮。青春曾如此殘酷劇烈。

  遇見一同,結婚,遷徙。獲得機會離開不堪回首的小城。她一直想打包過去,以空白身份重新開始,持有出發的希望,以理性和現實的行動超越生活束縛。即使現實一次一次讓人受挫,但從不屈服。

  與清池的戀情,像一面鏡子,讓她再次清楚看到自我存在。雖然她用力並且堅韌,內心對情感的畏懼和渴念仍未被治癒。期待愛,需索愛,渴求愛,倚賴愛。如同用力地抓捏流動的水滴,穿梭的風速,虛弱的自我,變幻的情感。如同捕捉空中的花,水中的月。這是早已被註定的虛空。

  在日誌裡,她看到,原來他去法國帶上了于薑。

  他們同在巴黎。期間于薑生日,他帶她去南部度假。她穿著他為她新購置的白色夏奈爾裙衫在漫無邊際薰衣草紫色原野裡拍下照片。寫下華麗句子,記錄法國浪漫旅途。即使清池對慶長說,因為他對她提出分手,她多次哭泣吵鬧離家出走,但在日誌裡,她從不透露任何衝突心跡。她故意忽略苦痛,強調愉悅,或者說,試圖說服和確認自己擁有無限延伸感情的未來。于薑以天性或偽裝的單純無知,繼續謀取前途。這是她的強大。

  在某個角度上來說,她憑藉這種強大打敗了周慶長。最起碼,現在在法國與許清池在一起的人,是她而不是慶長。

  慶長久久觀看照片。于薑年輕面容笑靨如花,她試圖想像站在薰衣草田地邊手持相機的清池,是什麼處境什麼心情。他什麼都沒有告訴她。以為她不知道故意隱瞞,還是覺得這本來就是與她無關的事情。他再次選擇逃避。

  此刻,她只覺得內心冰冷安寧。如果他與于薑一起,是逃避之後願意隱遁的處境,她又為什麼執意要讓他分出立場。不合適的人,怎麼會在一起平安無事度過4年,並且是在彼此沒有婚姻前景的現實之下。不合適的人,不會這樣難以分開。這個少女單純溫柔,充滿活力。她不像周慶長這樣暴烈執拗,並且質疑拷問男人。她懂得取悅馴順,這比什麼都重要。

  而她,一再逼迫他,的確好強,咄咄逼人,一意孤行,無法容忍他的平衡自保,無所作為,理所應當。她不想取代于薑,更無可能取代馮恩健。她要的只是確認。確認他們之間的感情純粹真實,互相隸屬。她的理想主義危險傾向,在這個離生命如此之近的男人面前,遭受崩塌。她執意追究他對待這份關係的態度,哪怕只是一個姿態。物質和世俗的一面,她沒有野心欲望,唯獨對感情所注重和維護的要求,是這樣一種格格不入的驕傲。

  在如此卑微分裂的模棱兩可的現世,高傲和純粹的感情何以存活,它註定被損傷、落空、挫敗。

  以前Fiona對她說,慶長,你註定孤獨,因為你總是試圖保持清醒。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不用說朋友,即使是深愛你的男人,都會困惑于如何長久與你相處。你把洞察到的黑暗追究到對方和自己身上,從不原諒。Fiona是正確的。糊塗或者假裝糊塗的人才是有福。慶長寧願在一段關係裡是個瞎子,什麼都看不到,什麼都看不清。但事實是,她看到太多,看得太清楚。並從來都無法做到假裝視而不見。

  各種形式的關係,不過是包裹各自幻想和欲求的糾葛。撇去虛假、誇大、期許、自我麻醉、貪戀、執著、妄想……還能剩下什麼。人與人的關係禁不起這般深入骨髓地盤問、挖掘、剖析、分解,真相從來都不悅人眼目。自私軟弱的人性,在廝打揪鬥中,如鏡子般對照映顯。

  以成人的形式孩童的內核需求包容照顧,需求承擔付出,需求母性父性,需求天長地久,卻各自匱乏陷落,無力癒合填補對方。這關係的殘酷性被逐漸過濾出來,最終把對方趕至角落,榨取出彼此小心潛藏的被保護的惡性和缺漏,就這樣損毀到底。

  在精神和肉體上依賴需求,超越現實種種。但這種依賴需求,最終又被現實撲擊。這不能不說是人類情感所持有的天性缺陷。如果以所缺陷和匱乏的輪廓相愛,不能相貼重合,只能是斷裂。我們嚮往和愛悅天上飛翔以及閃耀的東西,但我們只能站在地上。

  慶長意識到她和清池的關係,註定的自相矛盾。這樣一種對現實的無解,一種毫無出路的絕境。

  清池發來短信,或者打來電話,她不再接應。只發過一條短信給他:我們彼此拖拉曠日持久。我認定自己在感情不擁有中間路線。我也看到你做出選擇。讓我們各自平靜存活。不再聯繫。

  發出之後,她更換手機號碼。他務必會繼續尋找她,但找也無用。他已不具備力氣去承擔和容納她在他感情中的存在。她對他來說,太重了。他對她來說,太弱了。只是如此而已。

  她只要一份單純的感情,一個單純的愛人。清池教她開放自己迎接另一個生命的能量和靈魂進入內心,這沉痛實踐帶來傷害。他的肉身在世間不過如她一般千瘡百孔地存在,軟弱,貪心,推卸,逃避,無力承擔。即使她看穿他作為一個俗世男子所具有的矛盾百出的情感特性,即使她早已知道這段歧戀突破世俗規則難以被容納理解,他們的關係裡,有一部分始終超越其上。

  冰天雪地陌生異鄉,他千里迢迢趕赴她身旁。淩晨在逼仄簡陋的房間裡醒來,看到手被另一雙手緊緊交握,一刻也不鬆懈,從未有過的安全篤定。世界再如何荒蕪無邊,腳下深淵不可探測,又有何關係。她找到一處火源,靠近它,以火光照亮身心,暫時苟且偷生。沒有他,她孤立無援。

  感情即便單純強烈,在現實的嚴酷和客觀性之前依舊處處碰壁,沒有出路。最終只能採取自保各奔東西。無路可走,回到自己的身邊。只有在無愛的境地裡,才能獲得沉睡、治癒、休憩。如果說這是自私,她早已看透自己和他人種種被妄想和幻覺所包裹著的自私。就讓這無解的自私進行到底,走向破碎。除了冷眼觀望被碾壓而過的挫敗和碎裂的自我的屍體,沒有他途。

  徹底撤離對他的幻想、期待和憧憬,同時撤離她對彼此人性的質疑和拷問。

  一顆心,每天像被一隻手緊緊地揪著。

  疼痛,虛弱,不能自主。一種從內到外的抽離和剝取。無力感。發不出聲音,也不再思考。身體,心,被壓縮成單薄一片,只餘下存活本能。獨自度過一個月。默默無言,日以繼夜對著電腦工作,吃很少的食物。困倦到極點,衣服未脫,灌下半瓶酒,躺倒床上入睡。無人對話,無人消解,無人分擔,無人介意。這不過是她一個人的事情。而她,除了以工作、酗酒、麻醉、忍受煎熬度日,已找不出其他任何方式可以失去清醒,對抗時間。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