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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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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稿後,辭掉工作,沒有留下回轉餘地。同時離開早已厭倦的圈子聚會。開始與藝術類雜誌聯繫,翻譯國外關於藝術的訪談和理論。有時繼續給Fiona提供一些幫助。除了工作,她不見任何人,哪都不去。長時間在家裡,睡覺,看碟,清掃,騎自行車去集市買蔬菜,學習簡單烹飪,保持大量閱讀。在書店和圖書館裡搬來古籍、哲學、生物學、宗教、天文方面的書籍。 癡迷上富山清琴的三味線彈唱。為了深入感受古典藝術的樂趣,她報名去學習日語。每週兩節課,從最基本語音開始。 禪去花瓣,拂去雪粉,長袖一身輕。已是陳年往事,我等的人是否仍在久久守候。雄鴛鴦振起羽翼,令人憂思漣漣,寒食中鳴叫安在。命運本該如斯。夜半心遠鐘疏,聞者孤身獨寢。哀鳴寒徹枕畔,愈發令人氣絕。淚漣漣,意清清。無常生命足可堪,相戀之人罪業深。且將無度悲哀,一腔憂焚齊拋光。舍去浮世,明月清風,山桂作伴。 她在家裡反復播放這古老的異國音樂。淒清有力的三弦,滄桑袁切的唱腔,老年男子粗礪婉轉的嗓音,一切組合優美至極。空氣被樂器的聲響輕輕振動,心裡有一根絲線也在振顫不已。 她想也許是心老了。她的,白是一種突兀的組合,一部分始終是孩童的頑固核心,從未生長。一部分則正在以隔世的速度迅急蒼老。 分別一個月之後,清池來到上海。 通知她的是Fiona,電話裡的聲音快活雀躍。她說,嘿,慶氏,許清池看到我們做的採訪,讚歎完美。公司總部也表示滿意。他來上海開會,要請我們吃飯酬謝。Fiona沒心沒肺,放鬆面對現實,一邊目標明確無誤,一邊心無旁鶩享受情愛。什麼都不虧欠。自討苦吃的,是慶長這般掣掣在心的人。對感情作繭自縛,捆綁和損傷自己。她與Fiona截然不同,但即便Fiona能夠過得比她愉快,收穫更多,這也是她們各自所趨的生活。不同價值觀的人與人之間,根木不具備可比性。 週五。上海下起冬季末梢凍雨,浙浙瀝瀝,雨毛滯滯。晚飯約在泰康路上田子坊。這類場合是Fiona選擇,她熱衷在洋人混雜的地方出沒。同行還有另外兩位元媒體記者,由Fiona介紹。清池公司產品有擴展,總部提出要求,希望他配合公關宣傳。與四個年輕女子吃飯,清池十分放鬆,完全施展出其個性魅力,優雅灑落,無懈可擊。他是這樣的男子,溫存自如,讓女子覺得可以趨向他無限近,卻總近不到他的骨肉裡。他因此深得人心。 那天他照例穿襯衣,黑色西服,一件呢絨大衣,色調內斂,毛絨上面好像傾灑一層零星白霜。外表講究醒目,引起鄰座女子紛紛打量。經濟收入、教育水準、生活環境、觀念意識在人的形相之上貼加標籤。清池這般形式優美,耐人尋味,是40歲男子能夠具備的能力和魅力的頂峰,但背後早有齊全穩妥的家庭,身邊有年輕漂亮女友,更有其他無可預計暖昧物件。沒有人可以做到獨自、完全、長久地佔有他的身心。 除非是聰明而隱忍的女子,如馮恩健,為他生育持家,默默忍受其風流韻事。或者是天真薄淺的女子,如于薑,他不忍心去傷害她,她也從不試圖去挑戰他。她們做到捷足先登。那麼其他人,即便能夠優秀強悍如Fiona,有機會相識,又有什麼可能性可以繼續。除了兩情相悅的一夜歡愛,事實總是殘酷。 慶長一直很少說話。她很久沒有出門,對交際也全無經驗。在飯桌上,她和清池的目光完全不交接,也不交談,只是無人察覺。另外三個活潑機敏的媒體女工作者足夠撐起場面,牙口清亮,笑談不見中斷。吃完飯,Fiona要求去喝酒跳舞,說乍浦路上一個位置偏僻的酒吧,裡面有表演節目值得一看。 清池在上海有車,他的公司在上海有分支機搆。車子穿行交通堵塞行進緩慢的外灘。一路高樓霓虹,人群洶湧。慶長心望不定。呵,她為何要出來與他相見。他們之間有何前途。一段感情雖說不能忽略過程只注重結局,但註定沒有結局的感情,只會讓過程坎坷波折帶來煎熬。優秀的男子,誰都喜歡。也許她也不過是跟Fiona一樣沒有免俗。她所愛著的,別人也在喜愛。即使她們各自所傾向的是清池身上不同的屬性和形式。 但一個男子,人見人愛,對她來說又有什麼意義。也許她只是對處境失望,她想。她在這個世間的位置已失陷,唯獨對感情持有追索。相愛是突破生活重圍的幻術,是虛擬的內心出發和抵達。她需求情感來臨,試圖以此為意志超越自身局限和破落現實。這種清醒認知,讓她更加覺得自己虛弱。 酒吧隱藏在老建築別墅,別有洞天,與室外荒落景象截然小同。 尋歡作樂的人群擁擠在封閉場所,熱氣蒸騰,蠢蠢欲動。年輕漂亮來自不同國家的女孩子,豔麗妝容,飽滿肉體,暴露而輕薄的珠光裙子,黑色絲襪,高跟鞋,綴有羽毛和花飾的帽子,手套,小手袋。他們表演帶色情意味的節目,讓台下女孩上去一起互動。Fiona積極主動上臺,脫掉大衣,穿一條大紅色綢緞小禮服,裸露出修長雙腿,在臺上用流利英文和老外調笑。台下大聲鼓掌,呼叫,起哄。所有人如有默契般,一起陷入末世般沉淪的莫名亢奮之中。 慶長無聊,喝了大半杯長島冰茶。酒量不好,很快感覺到酒精濁重力量在身體之內躥動。面紅耳赤,手心發麻,乎指顫抖不可自製。她起身從窒息混亂氛圍中離開,獨自向門外走去。 夜雨未停。雨絲從梧桐樹枝婭間穿梭下來,在路燈下閃爍亮光,滴落在額頭上點點清涼。她把外套穿上,站在陰影裡,點燃一根煙。清池跟出來。她看著他,酒精在胸口中沸湧卻說不出話來。他走近她,伸乎擦去她臉上雨水。她依舊穿著破綻百出的黑色羽絨服,整個冬天沒有換掉過這件衣服。她對世俗的一切,從未在意。如此遨逼落魄的一個女子,無愛,苟活,努力行進。 他輕聲說,慶長,你可知我有多麼思念你。以為自己兒近發瘋,這每一日每一夜的掙扎,感覺你的身體還在懷抱裡,輕薄柔和像一片羽毛。我只想再次看見你,感覺到你的真實,相信你還與我共處於這個世界。他試圖擁抱她。她的腦子裡還有半分冷靜,以及被酒精刺激出來的粗暴和不馴,一把推開他,說,你有妻子,還有其他女人。而我,有男友,即將要結婚。你還要做什麼。他鎮定地看著她,沒有對應。她轉身走進酒吧。 淩晨一點半。所有節目結束,曲終人散。慶長一直喝酒,已完全癱軟。Fiona也喝得多,卻興高采烈乎舞足蹈。她想跟清池離開,但清池堅持先送她和其他人回家。慶長趴在後座上,一動不能動。她不知道車子開了多久,她陷入昏沉。當她醒過來,車廂裡只剩下她和開車的男子。汽車行駛在空曠無比的高架橋上,速度飛快,風聲凜冽。前方開闊夜空呈現靜謐的灰藍色,有稀薄星辰,汽車雨刷呼拉呼拉劃動。她低聲詢問,我們要去哪裡。男子沒有回頭應答,只是伸出一隻手,沉默握住她的手。汽車向沒有盡頭的公路前端奔跑。 她模糊記得他在酒店車庫停了車。抱起她。進電梯,走過漫長環形走道,開門,進入房間。 他把她放在一張鬆軟舒適的大床上,溫暖的羽絨被子簇擁住她。她睜開眼睛,昏暗中有亮光,他的臉低俯向她,這樣俊美,這樣親近。她仲出一隻手,輕輕撫摸他臉頰,眼眶裡全是無知無覺的淚水,內心痛楚而又麻木,無法感知到理性。她輕聲似自言自語,說,我們之間可會有道路,可會有未來。你會傷害我,不要靠近我。放過我。他疼惜地撫摸她的臉,聲音發啞,艱澀地說,你睡覺,慶長。你先睡著。 他的身上散發出熟悉氣息。潔淨皮膚與香水互相融合之後暖和而清淡的味道。有一個瞬間她以為又回到6歲的童床,正與母親告別。 母親給予她諾言、讚美、擁抱、親吻,然後不告而別。這個世界該如何去信任,感情又如何去奢望它的久長和安穩。她告訴自己,她已27歲,她遇見一個男子,她在愛與被愛著。這在此刻是讓她安全的事情。整個人仿佛被一個巨大的硬殼包裹住,這就是作繭自縛的感覺吧。她問自己。那麼,就讓自己被抽綁吧,被損害吧。她不害怕。她什麼都不怕。 她默默接受他吸吮她眼睛裡的淚水,腦子遲鈍,意識消失,心裡喪失敏感和思慮。就這樣沉沒于黑陪之中。 醒來時早晨6點。 睡眠沉實漫長幾近失去記憶。她坐起來,看到一個漂亮的酒店房間。開放式小廚房,大床,銅框鏡子,寫字桌,灰白色地毯吸收細微回音。一隻清水玻璃瓶,插著鈴蘭和纖細樹枝。茶几上有水果,巧克力點心,英文報紙。純自的枕頭,被子,床單。她在床尾鏡子裡看到自己,臉色蒼白,長髮披瀉身上,穿著小圓領白色襯衣和粗布褲子。空氣中只有中央空調輕微振動聲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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