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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清池沒有在她身邊,穿著揉皺的襯衣長褲坐在窗邊沙發上。落地玻璃窗外是浩蕩江水和外灘的萬國式建築,天光一色,盡收眼底。他見她醒來,走到床側坐下,伸手撫摸她的額頭,默默無言。這是她所熟悉的眼神。是的,她認識的男子又回來了。準確無誤,沒有絲毫偏差。那個在暮色房間裡凝望她蜷縮在窗簾後入睡的男子。那個在遠天僻地的下雪夜晚以擁抱貼近她的男子。那個被她小心翼翼收藏於內心褶皺之中的男子。那個被她放置了期望、意志和幻覺的男子。

  他說,慶長,我該怎麼辦。我們該怎麼辦。他的聲音沙啞而困頓,眼睛裡充溢一夜無眠的焦灼血絲。他把頭埋到她的肩膀上,褪去她身上的衣衫。

  窗外此時傳來一聲尖厲而悠長的汽笛長鳴,江面上一艘龐大客輪在陰沉晨曦中正在啟航。從此地出發,去往彼岸。

  後來,他對她說,他覺得她的笑容極美。如果想有一個比喻,他覺得這笑容是他幼小時經常觀望的掠過天空的燕子。這是他5歲時在北京的童年記憶中,印象深刻的鳥類。他家裡居住的四合院,花園裡有一棵粗壯海棠樹,大叢丁香和棣棠,滿架老藤葡萄。每年春天,燕子在陰涼屋簷下搭起灰白色泥窩哺育幼鳥,穿梭如箭,啼叫輕盈。這實在是一個少年心中無比豐盛完整的世界。

  但現在,在城市裡很少能夠見到燕子。他甚至懷疑這種鳥類是否已絕跡,或者只在他的記憶裡出現過。也許他遺失了生命中最為真實的一個時段,現在墮入的,卻是一場漫長無期充滿虛妄的夢境。

  慶長,你的笑容,令我覺得生命真實。

  很多次,他說過這樣的話。當他伏在她的身體上,深埋在她的體內,從她耳側抬起頭來凝望她的時候。當他用雙手捧住她的臉頰,如同捧住一隻在高山龍膽花蕊中捕捉住的稀有鳳蝶,用額頭頂住她的額頭,輕輕親吻她的眉毛和眼角。當他們在餐廳裡吃飯,他從不願意與她隔桌而坐,因為覺得離她太遠。他只坐在她的側邊。她知道他在凝視她,故意轉過臉去,佯裝不知。然後他的手就會仲出來,握住她的手腕,輕聲對她說,慶長,你可知道此刻你有多麼美好。還有在機場,在車站,在酒店門口,在街頭,在每一個告別的時候,她總是選擇做那個留在最後的人。目送他直到彼此不見。

  她的姿勢都是同樣的。在人群或空無中,孤立無援地站立著,右手繞過胸前,搭在垂直的左手手臂上,微微抱住自身,仿佛一種倚靠。瞼上露出孩子般無辜而微弱的笑容。這種記憶到了最後漸漸成為泥土下面生長的根。

  他說,我只能這樣做。慶長。原諒我。我害怕來上海看你的決定,害怕獨自面對你。我做出種種設計,只為想看你一眼,又防備自己接近你。我一直在克制。我知道我們一旦相愛,傷痛糾葛無法避免。但是我對你充滿欲望。這一切沒有用。我們絕無可能錯過。我知道你是我的。你來到這個世界上,為我而存在。

  下午兩點多。酒店一層咖啡廳,當天第一頓飯。她的臉上有膨脹出來的紅暈,披散的長髮略顯潦草。什麼也吃不下,只想抽煙,喝一杯威士卡。他吃肉食,喝了很多杯咖啡。他說,你應該吃點東西。她說,我不想吃。

  不行。你要吃東西。他的聲音堅定,有命令的口吻,幫她點了一碗蕎麥麵條。

  他詢問,你辭了工作,如何謀生。

  她說,接其他的活,翻譯,寫稿,總有出路。

  你需要幫助嗎。他平靜提出疑問。

  她看著他,說,我經濟沒有困難。

  Fiona贊同你的才華,但說你有時過於固執,不懂得妥協和周旋。媒體圈子也許不適合你,你只能做自己的事情。如果需要幫助,請你告訴我,我會盡力。

  他換了一件乾淨的白色襯衣。衣履整潔高貴,坐在她的對面。她沒有攜帶換洗衣物,依舊是昨日出門時的裝束,散發出隔夜酒精和煙草氣味。搭在椅子上的黑色羽絨服滲漏細小的白色絨毛,如同千瘡百孔的生活,如同她打包收拾起來但從無可能棄置的複雜歷史,如同她對感情的需索和落空,她對愛的真相的疑問,她對這個時代的退卻之心。她的無地自處。

  離開一座即將消失的古老的橋,她的生活將如何延續。她寧可時間停滯在他們卸下衣履坦白相對的時刻,這個男子以溫暖炙熱的肉體將她包裹,而不是現實中這般生硬疏離地面對。他們分明認清,一旦脫離彼此懷抱,只能是來自截然不同的世界的兩個人。各自背負的現實何其沉重而無法拖動。

  冷靜下來之後,他變得謹慎。沒有談論任何關於他們之間的前景或未來。此刻要再祖露心扉也已十分多餘。他們沒有空間可以容納承諾或期待,並且需要時間消釋這最終迸發成形的強烈情感。她什麼也不追問,悶聲不響吃完眼前這碗麵條。他知道她的倔強,說,你好好照顧自己。他馬上要去機場趕飛機回北京,然後去溫哥華總部開會。離開半月。他們沒有約定何時會再見面。

  他緊緊擁抱她,說,我愛你,慶長。這是他可以說的話,也是他喜歡說的話,但這是她所不需要的話。我愛你,這能改變她的處境和生活嗎。不。她只是意識到自己將會更為分裂而苦痛地存在。這感情將是她的負債,而不會是救贖。

  在浙瀝微雨中,他把她放在地鐵站。車子即刻開往機場,他的時間緊迫。

  她沒有傘,站在人行道邊,打開關閉的手機,短信響動出現,是定山。他一晚上沒有收到她短信回復,打電話也沒有被接。但他並不著急。對慶長,他從來都給予自由獨立的空間,不追問不擔憂。只說,你方便時回復我一條短信。慶長在地鐵口回了他,說,醉酒,住宿朋友處,現在回家。然後她慢慢走下地下通道。

  一路靜默,站在地鐵上身心疲憊。周圍擁擠喧雜散發混濁氣味的人群,使她感覺到客觀生活不止息有條不紊地行進。而她與清池的一切,已被推遠擱置,仿佛一場夢魔,前路茫茫。這場夢魔不會是她的光芒,卻可能是更為深邃的一條黑暗通道。慶長壓抑住內心悵然,表情冷靜,想著接下來面臨安排的事情。是的。要誰備去南京,要給定山的父親買禮物,要再接稿子再接工作,要淮備結婚的戒指和衣服,生活有無盡的實際的瑣事。生活有巨大的無解的空虛。

  此刻,她內心真正想做的事情,只有一件:拋棄所有一切,跟隨那個男子而去。哪怕走到天涯海角,哪怕走到山窮水盡。只想與他一起。但她什麼都不會告訴他。因為他無法迎接她,而她甚至不想給他任何時間,她能做的就是保護自己,結束這段關係。她站在地鐵車廂的蒼白燈光下,內心脆弱分崩離析,眼淚盈眶完全不能自製。淚水流到臉上,只能仰頭用力呼吸。盡力控制這頃刻間被摧毀的虛弱自保。她要結婚。無可置疑。這是唯一能夠走的道路。

  她想念他。如同一雙手在胸口裡無從捉摸地揉搓著,從上而下,從左至右,從內到外。有時心勝會被抓緊,陣陣生疼。有時又只是懷著淡淡悵然,如同包裹被折斷和碎裂之後的隱痛,故作鎮靜。回憶像河流深不可測,無聲遠行。她站在岸邊,無所作為,隨波逐流。她從未這般清楚分明地感受到感情的成形,看到它逐漸凝聚成一枚孤立而集中的內核,嵌入血肉。與之形影不離,與之呼吸存亡,與之起早落夜。

  出於對清池的思念,以及某種內心沉墮的消沉,她持續深入于薑個人空間,只為找尋哪怕一絲絲關於清池的線索。在少女無所保留的記錄裡,慶長看到絕無可能猜測和瞭解的清池的情感歷史。事實上,時間中隱藏的真相遠超過她想像。

  他對她情有獨鍾,不姑息金錢物力,照顧和培育這個少女3年,付出許多精力期待。

  他讓她接受鋼琴英語網球芭蕾素描等種種訓練。時常帶她出國旅行度假。

  他一直想說服她停止模特工作,送她去加拿大讀書。

  他買了別墅,寫的是她的名字。

  他送給她一輛高級跑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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