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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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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敏感,慷慨,不相信時間,穿透無常,從不疏漏情感的欲求,卻無貪戀。在這樣的男子面前,任何一個女人都可以褪落成最自然本真的自我。他可以用來攀爬衝撞,也可以用來沉睡不醒。這樣的男子,我後來再未遇見。 即使不對話,只是站在他身邊,也覺得世間變幻不定其樂無窮。哪怕只是在旁邊看著他,都覺得他是美。此刻我如此清晰而深切地感知到他。想與他融為一體,密不可分。後來我想,那也許我渴望與這個世間上一種真實、單純、熱烈、清淨的美感融為一體。他不是我的親人,他也不僅僅是一個成年男子。他代表我在因緣中得以相逢的一個難存於世的靈魂。 初見的春日黃昏,曠野邊緣,他說,噓,噓,把豎起的食指堵在嘴上,示意她停止並且沉靜,示意她抬頭仔細看雲。他們仰頭觀望許久,面對漫天奇異雲朵。為了取得與他之間的真實聯繫,她學會長時間地觀察他,如同觀察一棵無人採摘的果樹,觀測漫天默默變幻中的雲團。毫無疑問,他是一個同等屬性的自生自滅的男子。 她知道一定會失去他。或者永久地讓他的心靈和記憶存活於她之後漂泊不羈無所歸依的道路之中。 雨水持續短暫。雲團移走,所有的聲音靜止,天空放亮。頃刻之間,月亮破雲而出,在山谷灑下如水月光,照亮黑影憧憧。雨後樹木、花朵、草尖滴垂的露水流動微光。空氣濕潤清冷,婉轉鳥鳴清脆響起。她的瞼上有雨點痕跡,閃閃發光。頭髮也濕了,白色香花尚未枯萎。他伸出乎,觸碰她的臉煩,手指皮膚粗糙溫熱。 我想看你游泳。她提出要求,內心忐忑故作堅定。他俯首看她,眼神深沉難辨,以靜默等待她確認。她再次重複,我想看你游泳,脫去你所有衣服。 她知道他會應允。如同早已編排就位的指令和秩序,此刻他們走到無法回轉的時空匯合點。他面對她,開始脫去襯衣、褲子、鞋子、襪子、內衣。月色被樹林過濾,照耀在裸露出的33歲成年男子的身體上。肩背,腰肢,臀部,腿,手臂,每一處,她都早已熟悉。仿佛是一種獸類和從雲端潛逃出來的男神結合體,壯美強壯。他的肉身天生為愛欲和脫離而雕琢。他是在百合花中牧放群羊的男子。她在想像和愛慕中無數次靠近他。凝望皮膚上散落星星點點紅色小血痣,仲出指尖,按壓它們,一顆一顆撫摸而過。如同探索一幅廣闊的地圖,如同一個天真而淪陷的遊戲。 她聽見喉嚨裡發出的輕聲呼吸急促微小。伸出手,撫摸他閃閃發亮的眼睛。他的眉毛,額角,瞼頰,嘴唇,下巴,脖子。然後她跪下來。天真蓬勃,如同百合花瓣中心滲透出細微花蜜的茁壯雄蕊。脆弱。堅強。血管蠕動,血液發出聲息。它的羞恥,純潔,如火焰般炙烈的熱情,以及永久的無需表達的孤獨。撫觸它,感覺它,愛慕它。 需索探求來自另一個生命的美和能量,沒有佔有之心。與散發出光芒和熱量的事物聯結,趨於完整和飽滿。 螢火蟲再次從竹林中飛出來,暗中閃爍暈染般點點光澤,漂浮於夜色。花枝上清冷露水滴落在她熾熱的眼皮上,發出啪的一聲碎裂輕響。她身上皮膚的纖細汗毛激起。 她聆聽到她與他的肉身和靈魂交錯融匯成一片大海,波瀾壯闊,萬籟俱寂。大海在很遠的地方。 她說,我愛著你,琴藥。你要記得。 他不動聲色,輕聲應答,我知道。 即使沒有看著他的眼睛,她也確認,他們各自做出允諾。這孤絕而單純的秘密歸於原位,將在時間中固定成形而不腐朽。 然後他離開她。轉身走到不遠處的湖邊,停頓片刻,俯身躍入水中。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撲的一聲,分裂水面,擊撞出生命的躍動。她站在亭子裡,凝望月光中的男子。他在空曠的水面開始遊動。 第六章 慶長 秉燭夜遊 生活一直在為慶長敞開新的門。關上一扇,打開一扇。27歲,她的心是14歲時穿越深山隧道的少女,目視前方,沒有疑慮停滯。壓抑克制,默默用力,迎向盡頭山影花樹。即使那只是一場幻覺。 她可以偽裝很勇敢,以此真的變得很勇敢。偽裝不需要愛,以此沒有愛也一直存活。 回到上海。逗留在辦公室,整理出稿子及圖片,做完專題編輯。日夜不分,追趕在路上耽擱太久的進度。自相機裡傳出的觀音閣橋照片,仿佛是另一個時空的存在。她選了一張列印出來訂在寫字桌邊的牆面,在抬頭間歇,凝望這座存在有期限但美感將與時間一起輪回的古老橋樑。她相信它不會死亡,雖然它很快將消失。它使她找到一種精神上的支撐和呼應。它使她覺得不那麼孤立無援。 有時忘我工作,路途顛簸勞頓,以實踐和推進,對抗心灰意冷。在空落下來的每一個瞬間,她漸漸看清後退的心。站在世間邊緣,與它相望,分離出軀體和意願。因此知道自己所在的位置,與人世的中心隔膜重重。 如同參加固定圈子聚會,她需要口頭相傳的直接材料,對這些人卻沒有任何興趣。在飯局上被熱烈討論帶動氣氛的內容,不過是圈裡圈外是非八卦。如果她不再工作,她就不會再需要任何資訊。她不再需要這一切。她會迅速遺忘在這個餐桌邊曾經出現過的人,包括一直孜孜不倦靠近她的同鄉Fionao 如同在餐廳裡,看到被圍觀的電視機輪換播報出各種內容,哪裡有比賽,哪裡有演唱會,新公映的電影,新出的唱片,哪國領導人來訪,政府又制定了什麼新策略,誰要上臺誰要下臺……世界每一天會發生多少事情。形式和物質演變,無法帶來心靈所需求的平靜優美。她是一個局外人。精神中的故鄉該在何處,但肯定不在這裡。對這個時代的疏離感,已不僅針對社會及人群,對於自身生命,都近同一種隔離而行。她旁觀和省視生活,不願在沉淪中失去警醒。 如同每一次,在人群擁擠的交通工具裡驚醒。也許是一架高空中轟鳴燈光幽暗周圍軒聲起落的飛機裡。也許是一列賓士在空曠平原的火車上,正穿越淩晨霧氣茫茫。也許是一輛穿梭於遷回曲折高山深處的當地小巴,車廂裡載有牲畜和家禽,窗外是崇山峻嶺。在瞬間她忘記旅程的目的所在。是現實如夢,還是夢才是真相。此刻產生的世事顛倒的感覺,如此強烈,讓她懷疑靈魂與這困頓于煙火塵勞中的卑微肉體其實並沒有關聯。 在人群中她是一個饑餓的人。一個不合時宜沒有找到一席之地的人。她看到心裡一頭壯碩而華美的獸,雙眼炯炯,晝伏夜出,四處漂泊,在曠野和森林中徘徊。她知道它沒有飽足。她能夠聽見它振動皮毛抖擻精神的聲響。它努力存活於她退卻之心日益強烈的血肉之中。 與定山照例每週固定而稀少地見面。沒有交錯,也無干擾影響。 他工作,看電視,打電腦遊戲,安然自處,不曾感覺到慶長更為深沉的抑鬱和封閉,也不覺得她情緒異常。他對她的故事沒有探測之心,對她的過往忽略不計。近同一種刻意,對她的世界保持距離和生疏。他所需要的,是一個專注於工作和旅途的安靜女子。他不需要內心藏有一頭獸的周慶長。他寧可視而不見。 男女之間有無親密和粘連的感應,出自天性,在一起初就能辨認清楚,也不會在日久天長中有所增進或改變。感情是截然清爽的結構,不餘留可供改造的空間。它只能逐漸添加規則和習慣,逐漸加固沉重的屬性。慶長知道,如果結婚,定山與她的生活,從此刻就可看到未來。遵循持續不變的順序,重複單一脈動的節奏,延續波瀾不興的內容。直到老。直到死。她清楚自己如果持有意志,就應該離開定山,而不是試圖與他結盟,共同抵抗生活。 缺乏內心聯結的關係,即使安寧平穩,也不過是用來遮擋雙目的一塊絲絨布。因為一種始終持有的悲觀的自知之明,她比任何一個時刻,更為對自我失望。並因這種失望,繼續深深潛入如同洞穴般的消沉之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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