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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每逢季節轉換,上山遊玩。春天看山櫻,夏天聽蟬鳴,秋天看紅葉,冬天飽溫泉。住在臨遠的人,慢慢成為有情有意的閒人。桃花和櫻花盛開時,大堆旅人來到臨遠,擁擠在湖邊看桃紅柳綠,這是每年春天臨遠必有的節日。琴藥另闢蹊徑,帶她們去別處看花。

  山路曲折遷回仲向遠處。她在車後座困倦而眠。斷續醒來,每一次睜開眼睛,看見前面一對男女,駕駛座上開車的男子,手持方向盤,另一隻手牽住女子的手。他們不時俯身短暫親吻,空氣閃閃發亮。山谷背面。漸漸看不見遊人如蟻的風景區和城市樓房,只餘蜿蜒起伏的暗綠山巒。公路山坡上彙聚大片花樹,人跡卻寥寥。小山櫻和海棠正在盛期。粉白花朵密密綻放,彌漫谷地。

  他們走向花叢。他轉身尋找少女,把她橫抱起來,一路奔向山坡芳香絢爛雲霞,她發出的驚喜尖叫,使樹上棲息的紅色鳥雀振翅而去。在花樹下鋪開大塊布毯,是貞諒用織出的碎布拼接縫製的,顏色淡雅古舊。提前預備好的酒和食物,羊毛毯子。她躺倒在地,仰面看臉上簇簇花團,滿眼晃動眩目陽光和花枝。風過時落英繽紛,絲絲光線,縷縷芳香,每一抹色彩,每一陣輕風,每一片花瓣,沉醇酣暢。空氣中的暖意和芳香,如同包裹全身的薄棉被,讓人懶洋洋昏昏欲睡。

  那也許是當我們在起,最好的時候。她說,他們相愛,我在成長。我渴望與他們相愛。一簇簇正當盛放的花樹在此刻相會。世界在碎裂,我們在漂浮。時間貌似凝固靜止,其實一刻也不停留。不為歡愉停留,也不為損傷停留。

  她說,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因為某種傷感和不安而覺得困倦,於是人睡。置身花海之中沉沉睡去。這睡眠像一次由黑洞進人的旅程。安寧,冗長,完整。只能回歸倒退,而無法期待未來。

  醒來時天邊日落。暮色深濃,空氣清冷。酒喝盡,食物吃完,人空虛無著。夜色凝重轉冷,白霜般月色傾灑下來,天邊星群逐一浮現。一場春日宴席接近尾聲。布毯疊滿層層花瓣。有無知覺的死,才有這般肆行盡興的生。不對死持有對抗性的態度,生,才能具備灑脫而熱烈的情意。貞諒坐在海棠花樹下,面容青澀輕盈如同少女,眼神清亮閃爍。始終如男人般沉默和專注工作的成年女子,整個人披上一層濕潤光澤。如同在浪潮中躍身而起,超越現實。

  原來女人的生命,需要感情來做血肉支撐。否則那只是一副堅硬空洞的骨架。

  她詢問,貞諒,你可快樂。貞諒微笑不語。

  她又問,你覺得琴藥會否愛一個人長久並且有始終。

  她又問,你覺得琴藥會否愛一個人長久並且有始終。

  貞諒說,那你覺得我會嗎。

  她說,我不知道。你仿佛可以隨時離開。也可以隨時留下。

  女子說,人與人在一起,有兩相廝守的現在就已足夠。時間有限,獲取當下哪怕只有一刻歡愉,都是財富。此刻擁有伴侶,並肩面對良辰美景,人生即使是一段迢遙長途,通往無底深淵,也暫且放下。沒有過去。沒有未來。所有創痛和離別把它推遠,推遠,推到下一刻邊緣。人生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晝長苦夜短,何不秉燭遊。說得也不過就是這些。

  那一刻,琴藥臥倒在她身邊,身上蓋著毛毯。貞諒用手輕輕撫摸男子的耳鬢和額角,臉頰浮出紅暈,喝得微醉。一頭濃密黑髮長長傾瀉下來。她記得貞諒臉上這種熟悉的表情,臉上淡淡含笑,眼神裡卻有無盡深沉的哀惻。

  她說,不知為何,我後來很少想起那一天。但屬於它的記憶,有時會突然刺人夢魔,讓人渾身一凜,不知道人生已經行至何處。我記得那些簇簇白色花樹,融入夜色發出光芒。滿山遍野的花朵,失去白日急躁劇烈,在月色中沉寂如同大海。晚出覓食的夜鷺,在遠處糊邊發出刮刮深沉叫聲。一輪皓月,無限清輝。人與花,花與月,月與地,地與空,兩兩相望,意興闌珊。只覺得所有語言俱化為烏有。天地渾然一體,萬物昌盛寡言。戀愛中的女子,笑中帶淚,容忍和觀望生命無法自控而又甘心情願的淪陷。

  我知道天下所有的宴席都有終結。但依然希望這一刻,這註定破碎成空的豐美和悲袁,永無停頓。

  琴藥沒有世俗所得。賭博,跟女人調情,吃喝玩樂,隨意搬家,沒有固定工作。有時落魄,有時豪邁。不定時,他看望她們,帶著釣到的碩大妒魚或採掘的新鮮野菜,做晚飯,整理花園,聊天喝酒。隨心所欲,對感情不粘纏,也無歸宿。從不留下來過夜,哪怕淩晨兩點,一定驅車離開。如同一種形式和象徵,不願意放棄野性的疆域,無意在他人天地留下憑據。

  貞諒從不試圖去控制左右男子的心意,來則來,去則去,不透露情緒化的需索,不下判斷,不做束縛,聽之任之。他在,這房子裡有無盡活力。他走,她固守自己位置,專心織布,維繫照料日常生活。

  看起來只是淡然無心。

  她無法得知一個成年女子的內心。只看見她平靜自控的形式,在花園裡勞作,料理生活。有時獨自在臥室裡睡覺,長久不出來。一個在任何時地保持鎮定自若的人,不免讓人心生惶恐。她走進房間,又看見貞諒已起身織布,身姿專注坐在窗口邊古老織機前,滿窗綠樹花枝映襯無止盡般勞作。似乎可以把所有未知未解,化解於梭子在空氣中有力而間頓的穿行。根根白色絲線纖細強韌,千頭萬緒全部歸於井井有條的經緯交織。

  她的背影走向衰老之中,卻又形同少女。這真是詭異。

  她聽見貞諒若有所思,在廚房裡發問,說,琴藥,我們可有道路。男子語調冷靜,說,你希望要什麼,貞諒。我不是合適固定伴侶。賭博為生,不務正業。沒有什麼錢,也不熱衷賺錢。我不願意生兒育女,兩個人為一個家庭營營役役,無盡負擔。你知道我愛你,也許你覺得我給得不夠,但這已是我極限。我把所能給的掏了盡光。唯獨不想給你損傷。這將使我後悔。

  貞諒輕輕發笑,說,其實我要的也不是這個,為何你開始推搪。

  那你要忠實,完整,還是海誓山盟。如果你選擇一種淩空孤絕的生活,就要接受這種生活的屬性。即使它的底處空洞無著讓人惶然,你也要承當。你我無法從生活本身,從感情,從別人身上得到憑靠,人與人之間本沒有憑靠。我只願盡力讓你快樂,我也已做到。

  這番對話之後,他們隔絕一個月。揭示太過赤裸直接,勢必傷人。即使他們是灑脫的性情中人,也為這坦誠覺得需要暫時回避。感性需索更多的交融和消滅,理性卻時時跳出來進行檢視和過濾。成人戀情崎嶇幽微,需要力氣。生活中若缺少幻術、欺瞞、假相、隱藏,只能拿出更為黑暗和強大的勇氣,赤足踩上剃刀邊緣行走。這一對男女恰好秉性相同,他們都只要真實。

  她問貞諒,你想要跟琴藥廝守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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