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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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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我以前沒有睡過這樣的床。在溫哥華,我父母臥室裡,有掛帷慢的四柱床,結構相似,形狀不同。我知道你喜歡。這是屬於你的時代的物品。 某一刻,她確認無疑,過往和這個男子,一定在類似的一張床上同枕共眠。也許在很久之前。也許在很久很久之前。他們交換過海誓山盟。之後,經歷流轉重重,按照固定的程式,如兩枚被如期擺佈的棋子,帶著不可言說不可探測的神秘而綿長的前世因緣,再次相逢在另一個時空點。再次來到一張相同的床上。他們輪回這相愛的程式,再次交換海誓山盟。 她說她也許回去之後將不能再工作。他說,如果以後不再為雜誌社工作她可以嘗試寫作。寫一本關於前世和記憶的書,寫一個關於異鄉人的故事。她問他有無發生過身份認同的疑惑。他說沒有。他從不覺得自己受制於邊界。如有可能,地球不應劃分區域,每個人都是世界公民,從身體到精神都該如此。不隸屬任何一個區域,不拘泥于任何一種文化。 他說,他喜歡空氣和水純淨優質的地方,喜歡有合理的物價和房子的地方,喜歡人們內心有保障瞼上有笑容的地方。他說,生活在語言不同人種不同的異國他鄉,不是孤獨。心無歸屬,才是孤獨。 他說,現在你我不過是普通現世的男和女。我們可以住在非洲,也可以去北極旅行。人的生命裡只有片刻當下。真實地生活著,比任何觀念或者主義都更為重要。 他又說,你看起來總是這樣鬱鬱寡歡,慶長。仿佛在這個世間沒有找到所得。 她說,如果時代是一列不斷向前方行駛的火車,停不下來,我只想成為一個中途逃車的人。所有火熱洪流,突然在身邊拐了一個彎。有時我有錯覺,覺得被憑空降落在這裡。而我內心深處的故鄉,碎裂在虛空裡,是遙遠的烏托邦,人們的價值觀、審美、情懷、志向,是另外一回事情。我不知該回去哪裡,覺得自己如同棄兒。失去依傍,內心疏離。 她說,寫書的人,連同他們寫過的字,都在被不斷推入沉默,並被覆蓋。他們寫下的歷史,價值無法評判,囚為它會被時光埋葬,被人心偏見損傷。唯一意義,不過是某刻有人嘗試記錄所思所想。個體的歷史記錄,代表他所置身的處境的微縮原形。 她說,人的命運與時代最終無法分割。個體發言需要付出極大勇氣,他也許會被審判和犧牲。 她又說,人們需要被黑暗犧牲的行者,就如同讀者需要被黑暗犧牲的作者。他們不願意去做而渴望做到的事情,需要特定的人代替他們實踐和完成。 一直在交談,細細碎碎,無至無盡。呵。有多久,她無法嘗試對一個陌生人敞開心扉暢所欲言,並信任對方能夠傾聽和理解所有。有多久,沒有人這樣與她說話,對應聯結。這親近的溝通,如同清澈流動的泉水,汩汩作響,貫穿過軀體與內心,潔淨並且躍動。 他猶豫地伸出手,輕輕撫摸她頭頂髮絲。她聽到他竭力屏住呼吸,胸口發出的氣息如同潮水起伏搏動。潮水聲息包裹著她使她安寧。深沉的安全感,來自只見過一次的男子的身邊,來自他的存在所煥發出來的熱能。又也許,是退燒藥物發生作用使她鎮靜。她閑上眼睛,逐漸墜入睡眠洞穴。 在即將尖去意識之前,她感覺到他的手臂小心翼翼仲入她脖子底下,把她擁抱在他的懷裡。 睡眠深沉綿長。中途斷續醒來。 每一次,都在微光和恍惚中意識到男子的手臂,結實有力,緊緊圍繞她。即使在他發出熟睡中的呼吸,也不鬆懈。她稍一移動,他就追隨她的距離,不離開一絲一毫。她醒來,又睡去。始終被他牽住手。也許他們曾這樣人睡和醒來千萬次,也許她只不過正走在回家的路上。這應是他們每一刻相會的常態;與對方聯結,與虛無抗衡,與輪回融合。而不是孤身一人面對世界。 如果感覺孤身一人,那是因為沒有來到對方的身邊。 天色發亮,她再次醒來。無所作為,共眠度過艱難處境中的一晚。她的病症退卻,意識洞明。看到自己以習慣的姿勢,側身背對他躺著。他說,你不習慣被人擁抱。你睡覺的姿勢,像一隻警惕的野獸,躲在一側蜷縮一團,一動不動。哪怕抱住你,順從一會兒,就要恢復原形。是從來沒有被人抱著入睡嗎。她說,沒有,我對人缺乏信任。即使在雙方的關係裡,我也希望至少有對自身的控制。 他發出歎息,從背後環抱住她,雙臂纏繞,下巴貼在她的頭頂。房間裡發藍的雪光照耀,還未破曉。他們即將上路。一時不知道人在何時何地,只有置身的這張架子床,像與世隔絕的屏障,天大地大。 世界此刻花好月圓,清淨無礙,與世無爭,空無一物。只餘留下他們兩個,溫存相擁,片刻共存。 與之相愛,這是在一個被棄置的時代裡,在茫然失措中,在孤獨中,唯一能做的事情。 他在背後環抱著她,沉默良久。然後輕聲說,慶長,你可知道你是我一直在尋找的那個人。 第五章 信得 清遠山 她詢問她,你可喜歡琴藥。她說,喜歡。貞諒又問,我可否戀愛。她說,可以。 她接受這兩個人趨向融合,隱隱期待能夠與他們一起上路。難以分辨是她的遺世獨立使他心生嚮往,還是他的架鶩不馴煥發脫俗意味。在廚房裡做一頓飯,在花園裡種植養育,清掃灌溉,默默相對,有時通宵飲酒傾談。人生若有了伴侶,便可以與現實的洪流分道揚鑲。情愛來臨,被賜予的殊遇。琴藥與她們均是游離於世外的旅人相逢於漫無目的軌道交叉處。 二樓東南邊是貞諒臥室。牆面被粉刷成灰色和米色混合的生絲色,空蕩蕩房間裡,只放有三樣東西。一張舊架子床,海棠花滿月門,鋪著白色燭芯紗慢帳。一隻搪瓷飾面鑄鐵浴缸,獅爪形腿,漆成黑色。牆面上有一面鏡子。旁邊連通工作間,陶瓷地磚,放置古老織機、密密麻麻絲線團、淩亂的布匹布料、大量圖紙畫冊。貞諒有時會重複輕聲播放音樂,傳統的三味線彈唱,一個男子蒼老的聲音,唱腔婉轉悠長,音調裡有一種優美至極的枯澀之感。時斷時續,在空氣中漸漸走遠。 她看見他們在臥室做愛。糾纏一起的肉身在床沿邊蠕動,印染有褪色菊花童子花紋的藍花被面踢落在地上。男子赤裸的肩背、腰肢、臀部,呈現出堅實而勻稱的線條,在白麻窗簾過濾後的柔和光線裡,形同完美。仿佛可以與時間分割,以汁液和力量充盈飽滿的輪廓得以凝固。強烈的磁性和膠著摧毀愛與欲的邊界,留下臣服。貞諒為這肉身的美感和生命力著迷。觸覺他的身體,每一部分的組成和結構,以敏感、細微、深邃、天真重重包裹。 他以前接觸過的身體,未曾持有這般豐富充沛的自我意識,難免匆促令人厭倦。她的肉體卻隱藏種種本能的魔力,幻化出無窮盡質地,推動他前行,誘引更多需索。像花瓣繁複的花朵,一層一層打開。一裸搖搖欲墜的花樹。 半晌停頓,他點上香煙,與她分享一支。地面搖晃陽光影照中的樹影簇簇,光斑閃爍不定。窗外樹梢頂處間歇傳出流轉清脆的布穀鳥叫聲,若有若無。他再次把她按倒在床上,她伏在白色埃及棉床單上,滿頭黑髮如流水蔓延。如此持續反復做愛,如一段沒有盡頭的路程,走走停停,漸行漸遠。 她說,很久之後,我覺得這過程更接近兩人以肉身作為祭奠的儀式,傾訴愛悅戀慕,從容不迫遞進。所有物質世界與現世規則被置於邊緣,他們循人生命幽暗的中心,以血肉試探作出讚美。 那年春天,他開車帶她們上清遠山賞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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