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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貞諒答非所問,說,我是一個逃遁者,別人向前,我在後退。背後不過是廢墟。我帶著你走來走去,已不知道還可以再去哪裡。去過那麼多地方,你可能數算清楚抵達過的旅館,棲息過的睡床,邂逅過的路人,流連過的風景。其實我心裡很清楚,無法在意任何長久或結果。只要此刻真實存在,心中有誠意,即使是註定無常的快樂也要信任。信得,你在生長,我卻覺得勞累困頓。那也許因為我在變老。

  她內心刺痛。說,你不會老去,貞諒。你一直在往前走。

  女子陷人思緒裡,惘然不顧,輕聲說,你是孩子,因此覺得時間充滿可能性與變化,前景總是有餘裕。但終有一天,你發現它其實是黑暗牢籠,周圍漂浮無數肥皂泡沫,五顏六色,光怪陸離,沒有什麼存在是堅固不變。我們沒有自由,也沒有依傍,不過是擊打泡沫。如同我以勞作麻醉自己,孑然一身。但這一切終究何時才到盡頭。

  她說,以前琴藥沒有出現,我們也在存活。

  是,每一個人都要做好獨自生活的準備,因為我們獲得愛的機會稀少和困難。有多少人,一輩子無法得到機會感受身心交融的喜悅。我得到了他,這是命定。他是註定要出現的人。

  琴藥只是有他自己的方式。

  那就讓他以願意的方式對待我。他已說得明白,我也沒有什麼不能接受。我只是疲倦。信得,一條路怎麼走都走不到頭,也許那是因為我走得太快,太深,太專注。她的臉上露出一如往昔難以琢磨的微笑和眼神,說,如果生命裡不曾持有過罪惡、欲望、盲目、破碎、苦痛、秘密,它多麼乏味。所以遇見這個男子,即使明知因緣不過是水中月鏡中花,我也要向它伸出雙手,使它成形,讓它破碎。

  貞諒的乎,清瘦嶙峋,手背上凸起渾圓青色筋脈。她的面容身形輕盈秀麗,一雙手卻滄桑,如同個性裡深藏的從不說明卻偏執鮮明的部分。隔離人世織布,顛沛流離行走。她覺得一陣害怕。眼前這個成年女子的容貌、心智、思維、意識都在倒退,她已不是往日強大專注忽略現實的貞諒,她成為對幻象無力自拔沉溺放任的女子。但或許,前者是她多年堅持不懈互相融合的幻象,後者,才是最終需要面對和剝脫的不曾自知的真相。

  愛一個人,最終不過是愛上自己。因此會憎惡自己,成為一場自我爭鬥。貞諒現在倒退到比她更為弱小的位置。那麼,她願意要一個被釋放出情愛卻頭破血流四分五裂的成年女子,還是要一個禁錮單純以寂靜姿勢織布、漂泊然後老去的母親。

  愛使我們蘇醒和復活嗎。愛是一種幻覺,一種妄想嗎。它是成全,還是毀壞。是終結,還是拯救。是目的,還是方式。她目睹的成人關係如同迷宮,隱藏曲折幽秘的路徑和分叉。也許需要很久之後才能找到入口,才能持有探索和尋測的勇氣。相愛,令人得到真實自我,同時焊接痛苦和快樂牢不可破。現在她知道,如果沒有貪戀粘著,人與人之間果然更輕省。

  她不過15歲。和一同上學放學混在一起,上書店,吃冰激淩,環湖騎自行車,看電影,時時遊樂嬉戲。一同對她百般縱容,她付他則毫不在意,呼來喝去大力需索。他們不吵鬧。他從無要求且滿足她所有要求。她不愛一同,她也不需要愛。她只要一伴,甘心情願打發時日。

  一同跟她聊天,說,你母親所做的事情,至少可以得一個保護民間文化之類的獎吧。我覺得很了不起。

  她織布不是為這個。

  她織布不是為這個。

  你以後會跟你母親學織布嗎。

  不會。

  為什麼。

  不知道。

  她對他說話沒有耐心。他除了提問無趣,還經常不明白她的答案,最終她不願意動腦筋來應對他。跟弱勢伴侶在一起,人的腦子會在懶怠慣性中愚笨。但世上如琴藥這樣具備原始和自然能量的人已屬稀少,他被愛慕理所應當。她和貞諒都明白,這樣的機會只有一次。若無法彼此結盟,他不可能再找到她們這樣的人。她們也不能夠。

  她在湖邊茶餐廳,偶然遇見琴藥。他穿淺藍色薄麻襯衣,細格子長褲,人字拖鞋,裝束一貫隨性自在。頭髮亂糟糟,瞼色青白,仿佛整夜未眠神色疲倦。打扮豔麗的女子跟在其後,也許剛起床,下午出來吃第一頓飯。奇怪這個男子,和貞諒在一起沒有庸俗之氣樣樣適宜,和風塵氣女子在一起,也有互相合襯的野性和淪落。他身上隱藏各個層面的質素和形態,隨時能夠拿出來與對方搭配。

  她故意站在他面前,堵住他路口。他看見她,眼睛裡露出一如往常的笑容。

  她說,你又找了一個喜歡的女人了嗎。

  我沒有找。她們一直在。

  你可想念貞諒。

  我想念她沒有用處。她若不知道放下,執意鑽牛角尖,我與她之間就無法往前走。

  你的想法就如此重要嗎。如果你愛她,為什麼不能做出一些放棄和犧牲。

  不是重要或犧牲的問題。信得,愛裡面一定有自由,如果沒有,這關係就不具備活性的前途。我們不能對誰服從。哪怕相愛,也不代表我們要接受對方意志。

  她放棄與他爭論。無人可以降服和佔有他。她們最終都只能在餘生裡記憶他。

  她說,晚上你能否帶我出去吃飯。你和貞諒冷戰,我很久沒有上清遠山。

  他說,當然。我想念你們,信得。我是一個窮人,有時無法得到能力範圍之外的事物。即使這東西再珍貴美好,夠不著就是無計可施。我只能說服自己甘願順受。

  她想穿上第一次見面時的蓬蓬裙,卻發現兩年過去身體已不同。裙衣拉到胸部緊繃窄實,怎麼也拉不上去。卸掉胸罩,用力把裙子一拽,聽到嘶啦一聲脆響,裙子左側腰線邊緣脫了線。拿出別針把撕裂邊緣別起,不顧忌這傷疤式的縫合,執意穿上。經過花園小徑,摘一朵濃香撲鼻的白色桅子花插於發端。她意識到自己在無意中模仿貞諒的樣子。琴藥開一輛不知來處的破爛越野車,臉上鬍鬚渣沒有剃除乾淨,神情消沉。但著意穿了一件熨燙千淨的白襯衣,雖然袖子還是潦草持起。以前他帶她們外出去西餐廳吃飯,會穿襯衣。她內心默默感動,無疑,他願意把她當作成年女子看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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