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身盒(5)_學達書庫

五

　　"福生，是你嗎？"熟悉的聲音在頭頂響起，他不用抬頭就知道是和自己從小一起長大的青容小姐。可是他不敢抬頭看她，因為他現在衣衫襤褸、形容猥瑣，實在沒有臉面見她。

　　福生不肯抬起頭，青容知道福生一定是因為窘迫才不願看見自己，於是她讓隨行的下人放下一張銀票："我知道你現在很難為情，才不願意看見我。這些錢足夠你回去做個小生意了，什麼時候願意見我了，就托人捎個話吧。"說完娉婷而去。

　　望著青容遠去的背影，福生臉上只剩下兩行熱淚。他在心裡暗下決心，一定要重新活出人樣兒再去見青容。就這樣，他拿青容給自己的錢作本錢，開始在店裡給人家幫工打制首飾，手藝雖然不如自己父親從前那麼高超，但也足以謀生。

　　憑著祖傳的手藝，福生漸漸能夠養活自己和父親。他心裡永遠都不會忘記是誰讓自己絕境逢生，重新活得像個人的。他暗下決心，一定要親手打制一件像樣的禮物送給青容小姐，以表達自己的感激之情。

　　正當福生的生活逐漸步入正軌的時候，他父親的鴉片癮又犯了，他禁不起旁人的慫恿，沒幾天就把福生剛剛賺來的一點錢用在吞雲吐霧上了。福生為此痛苦不已，但他萬萬沒想到的是，一天晚上，父親抽完大煙，昏頭昏腦地倒在路邊，一輛疾馳而來的洋車從他身上軋了過去……

　　一夜之間，福生成了孤兒，並且連僅有的一點點積蓄也付諸東流。

　　當生活的逆境再一次把這個少年打垮的時候，他在絕望中又想到了青容。如今他已經成了孤家寡人，只要能見到他兒時的好朋友，他情願回到原先做雜役的那戶人家。於是，再次賣身成為富察氏家奴的福生，滿心歡喜地以為自己可以和青容再像小時候那樣，可是他忘記了他們已經長大，已經到了別人認為授受不親的年齡。那時候，他還不懂什麼叫做"愛"，只盼望著能見一見處於深閨中的青容。

　　終於有一天，正在井邊打水的福生見到了他夢寐以求的青容小姐---她丟失了自己的寵物貓，焦急地四處尋找。看到福生，青容雖又驚又喜，臉上卻也多了一抹羞澀。她已經出落成一個楚楚動人的少女，不再是小時候四處瘋跑的小丫頭。

　　兩人坐下敘舊，聽福生談起自己的遭遇，青容小姐唏噓不已。福生從懷裡拿出自己日夜帶在身邊、專門為青容小姐打制的一個雕花銀盒，羞赧地請她接受這份並不值錢的薄禮。

　　聽到這裡，我驚訝地盯著老人手中那個雕刻精美的銀盒，原來這個盒子裡還埋藏著這樣的故事。

　　在那個時代，一個妙齡少女一旦接受了一位年輕男子的饋贈，不論禮物貴賤，都意味著兩人之間已經定下了某種割捨不去的聯繫。於是，這種朦朧的情愫開始在兩個處於青春期的少年之間慢慢滋生。然而一場無妄之災如同暴風驟雨般降臨到他們頭上，把剛剛生出的愛情的幼芽扼殺在了搖籃裡。

　　當時，每隔三年，皇帝就要挑選一批血統純正的貴族官員家的年輕女孩兒進宮，經過層層篩選，如果哪個女孩子足夠幸運，就可以長伴天子身邊，甚至母儀天下。雖然時局動盪、侵略者的炮火已經轟得當權者的地位搖搖欲墜，可是這個腐朽的傳統卻仍在繼續。

　　青容這一年剛滿13歲，並且是滿族鑲黃旗貴族的女兒，她沒有任何懸念地被選為秀女。對於這樣一個充滿夢想年齡的女孩子來說，能夠走進皇宮，獲得成為貴妃的機會當然是夢寐以求的。然而，她天真的心裡並不知道這將意味著失去終身的自由乃至幸福---嫁給一個比自己父親還要年邁的男人，而且很有可一輩子都沒有機會知道這個男人長什麼樣子。

　　就在青容帶著幻想打點行裝準備進宮的時候，福生卻萬念俱灰。經過長時間的思想鬥爭，他做出了一個驚人的決定---他要隨著青容一同趕往京城，一同進宮。不同的是，作為一個男孩，他踏進皇宮唯一的方法就是淨身做太監！

　　那種痛苦和恥辱是常人所無法想像的，可是，福生並不後悔這麼做。只要能跟青容在一起，能夠在一旁保護她，他願意承擔一切後果。

　　一直生活在南方、嬌生慣養的青容剛一來到皇宮就因水土不服，身上長滿了疥癬，原先光滑粉嫩的臉龐變得又紅又腫。看到她的樣子，服侍她的下人以為她得了什麼傳染病，全都不敢靠近。眼看青容的生命岌岌可危，福生暗中收集了各種偏方，用大黃、甘松、白芷、良姜、廣木香、月桂皮、洋冰、側柏葉、松香、麝香等20餘種藥材炮製成香粉香脂送給青容。用了福生精心為自己炮製的香粉，青容的疥癬果然漸漸好轉。這時她才知道，福生為自己做出了多大的犧牲。初嘗皇宮裡爾虞我詐的青容後悔自己貪慕虛榮，而且對這位兒時的夥伴漸漸心生愛意。可惜，悲劇已成定局，再也不可逆轉，這對年輕男女的一生註定不能廝守。

　　聽著老人用平靜的聲調說出發生在自己身上如此殘酷的往事，我的眼睛濕潤了。這時，唱機裡傳出的聲音顯得更加沙啞：

　　三月裡，

　　是清明，

　　人面桃花相映紅。

　　人面不知何處去，

　　桃花依舊笑春風

　　……

　　時間一天天過去，在後宮清冷的生活中，所有女孩唯一的夢想就是能夠得到皇帝的寵倖。可是，這樣的機會幾乎是渺茫的，否則就不會有如此多古往今來紅顏老去的宮人哀怨的絕唱。

　　在等待中，青容逐漸變得絕望而癲狂。唯一還伴在她身邊的，只有福生，他不斷地鼓勵安慰著青容，告訴她不要失去信心。他們之間的關係，逐漸由友誼轉向了更接近於"姐妹"的親情，因為失去了男性的標誌，福生始終將對青容的那一份眷戀和愛慕深埋在心裡。他學會了怎麼幫主子梳妝打扮，在日積月累的經驗中變得嫺熟；他想方設法製作各式各樣適合青容使用的香粉胭脂，希望她美麗的容顏有朝一日能夠幫她達成夢想。

　　清早起來菱花鏡子照，

　　梳一個油頭桂花香，

　　臉上擦的桃花粉，

　　口點的胭脂杏花紅……

　　就這樣，不知道等了多少年、盼了多少年。每一天的精心裝扮，都沒有人來欣賞與贊許，容顏漸漸變得憔悴衰老，青容的心變成了一簇死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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