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不是吹牛皮(85)

八十五

　　1995年，我們去拍新成立的廣州芭蕾舞團。三天時間裡，他拿著手動帶馬達的尼康FM2相機加上閃光燈在排練場、在舞蹈員宿舍、在制舞鞋作坊不停地拍。團長張丹丹小聲告訴我：她練功的時候聽著張海兒那劈裡啪啦的馬達聲，就跳得特別有感覺。

　　海兒對攝影對照片的嚴謹、認真和專業精神有時讓人覺得十分嚴酷、偏執、自虐。

　　1997年初，《人民攝影》報在廣州的廣東國際大酒店會議大廳開讀者聯誼會，會上舉辦了持續一整天的幻燈欣賞會，觀眾有1400多人，其中也安排了張海兒的幻燈演示。快輪到他的時候，他遲遲未到，我不斷地打電話催，並一而再，再而三地把他的次序調後。一直到了下午3點多了，還沒見到他的蹤影，只知道他已三天三夜沒有睡覺，為這次的幻燈會重新挑選底片，全部重新放大。現在已經放完了，並且全部翻拍成反轉片，在等待沖片的時候，他還悄悄鑽進會場，觀察場地和觀眾，片子剛沖好，正趕回家裡裝片框……真是急死人了。

　　那天的幻燈會有香港的高志強，陝西的《四方城》攝製組，香港的邱良，場場都很精彩，全場座無虛席而且有一兩百人站在後面看，笑聲、掌聲、喝彩聲不斷。隨著時間一點點地過去，我的心也一點點地提上了嗓子眼兒。

　　終於最後一個輪到他了，我只好上臺去向大家解釋，請大家喝點水再等一等。我正跟大家囉嗦的時候，只見張海兒和他太太胡源莉提著包從後面走上來了，口中不斷地說著「對不起，對不起……」。我立刻提高了調子，指揮大家：「一……二……三……丟……」然後再來一遍這廣東的國罵。

　　海兒的幻燈當然非常精彩。但每當提起這事他總是很後悔當時沒有站在臺上向大家鞠躬道歉。

　　80年代初，廣州美術學院的李正天老師研究藝術心理學。我曾向他請教怎樣的創作狀態是最好的。他告訴我，中國的畫家有一個傳統，就是一旦覺得自己畫得很熟，怎麼畫怎麼有的時候，就會停筆不畫了，認為那樣畫出的東西太俗、太行貨。最好的狀態是這樣的：他老想畫，但老是覺得畫得不好，又拼命地畫……

　　我覺得海兒就常常處在這樣的境界，他工作時那股子拙勁是我非常佩服的。在他的照片裡常可以看到迸射出火花的地方，那是一根粗壯的神經彈出的生命顫音；同時也可以見到作品裡有笨拙的地方，那是自然長入的殘缺美。看海兒那千奇百怪的視角和技巧，好像是一個忘情瘋狂的攝影師從一大堆底片裡挑出那歪打正著的心愛作品，好得那麼不可多得，錯得那麼恰如其分。行內還有一個笑話：有兩個攝影發燒友正在拍照，其中一個對另一個說：「你知道張海兒怎麼拍照的嗎？他在按快門之前，像這樣先晃動一下相機。」他還邊說邊做著示範……

　　其實，我看張海兒真的沒有那麼瀟灑。

　　※他仍是一個頑皮的學生

　　海兒的攝影技術是一流的，他肚子裡的學問也是一流的，之所以還總是顯得那麼笨拙，是因為他總覺得那些技術、學問太老套，太累贅，總覺得還有許多更新鮮好玩的東西要學，要去發現，總想破破那些老規矩，以及那些玩膩了的東西。

　　他從上海戲劇學院畢業後分到廣東電視臺工作。不久就幹膩了。於是又考上廣州美術學院的碩士研究生。他在廣州美院的圖書館裡發現了當時世界上最火的攝影大師克萊因和寇德卡等人的畫冊，於是就迷上了攝影。他在1987年與同學一起租了校外的農民屋當工作室拍照片。（那時北京圓明園畫家村也才剛有幾位畫家入住農家）

　　1988年，他的作品在法國阿爾攝影藝術節上一炮而紅，加入了巴黎著名的視覺（UV）圖片社。那時，在法國的中國同行朋友談起他來都很羡慕。他雖然在法國有許多工作訂單，但他還是每年有半年左右時間回到廣州，用樂凱膠捲拍照，用西元大光相紙放照片，然後再去歐洲搞展覽，接活兒。他在歐洲交了許多同行朋友，還常與克萊因等大師級攝影師同在T型台邊搶鏡頭。

　　1996年，有一次他在我家看到了我愛人保存的一套近百本《廣東電視》雜誌。那是「文革」後最早用美女作封面的雜誌。他愛不釋手，後經我愛人同意，他和他愛人用兩個背囊背走了。他說很喜歡那些封面女郎的照片，要背回去研究研究。

　　最近我重讀了蘇珊·桑塔格的《論攝影》，見到她有關中國在「文革」中批判安東尼奧尼拍的紀錄片《中國》的評論，我感慨良多。她說：「中國為攝影設置的限制只是反映了他們社會的特徵，一個刻板、持續衝突的意識形態統一起來的社會。」記得「文革」之後，連風光、小品、美人等照片都還算是另類，屬不宜發表之類。我們這一代人在不斷地爭取著發表作品的機會，不斷地各自拍著自己的照片，同時在不斷開闊著自己的眼界。在這個過程中，海兒是最幸運的，也該他幸運——他會英文和法文，又讀了很多書，他能和世界一流的攝影師們直接交流，能和世界一流的媒體打交道。我們也跟著沾光，每當他有外國同行朋友來廣州與大家交流，他就給我們當翻譯。他當翻譯特別認真，遇到疑難的單詞他絕不用近義詞帶過，一定要查字典。海兒其實很有語言天才，會說汕頭話、廣州話、上海話，但在平時他總顯得很木訥，使人忘了他的語言天才。與朋友們在一起，他像個大不透的學生哥。

　　我又囉嗦了，禪語道：「不要說、不要說，一說就是錯。」咱們還是拍照、看照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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