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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


  我們家老鄰居吳楚叔叔知道我從雲南來,而且也是個煙民了,就跟我講起了雲煙的來歷。他說,雲煙是一百多年前從美國引種來的。因為玉溪的氣候好,當地施肥是不用人糞尿的,而是榨過油的豆餅,所以那裡的煙葉特別好。他在古巴大使館工作時,有一次中國博覽會結束,他把雲煙的展品都買了下來請大家抽,個個都說好。他這次來到幹校,還專門給玉溪煙廠寫了信要雲煙的種子,沒想到,他們還真的把煙種寄來了。老吳楚叔叔帶我去看他種的一小塊煙田,還約我下次來探親的時候,來他家品嘗他種的雲煙。兩年後我到廣州探親,在暨南大學裡他家做客的時候,又提起他種的雲煙。他說:「嗨!別提了,我的煙田不知被哪個臭小子撒了一泡尿,那煙味變得很辣,不能要了。」這都是後話了。那天臨走吳楚叔叔還送給我一隻古巴產的小刀作紀念。

  我爸我媽知道我在農場是業餘宣傳隊的隊長,有一天晚上,帶著小板凳和馬燈和我一起來到一個打穀場上。在明亮的月光下,我從楊子榮唱到座山雕,連過門的曲子都唱出來。唱完了我又說山東快書又跳傣族舞。在星空下,一個演員,兩個觀眾。二老很開心,我也很得意。

  大約10天以後我告別二老去北京,既要看弟弟,也要買些肥皂、衛生紙、豬油、醬油膏和醬豆腐等日用品帶回西雙版納。我爸、我媽向幹校請了假,送我到火車站。在月臺上等火車的時候,我習慣地蹲了下來。這是在西雙版納養成的習慣。沒過多會兒,他們都把手指伸進我的頭髮裡,摸索著,口中還小聲爭論著,說的是:我的頭髮像爸爸,嘴巴向媽媽,然後是眼睛、鼻子、耳朵和皮膚……一樣一樣地分析。

  那時,安末還在吉林省扶餘縣「插隊」,安弟已經因病離開農場回北京,住在僑委大院的集體宿舍。為了裝那些將要在北京採購的日用品,我爸幫我找了個空木箱。在去上海的路上,木箱上的釘子把我的褲子掛了個大口子。我用橡皮膏把它粘上。到了上海,我把箱子和行李存在車站,就去逛南京路和外灘。南京路上很蕭條,有兩個女青年遠遠地跟在我後面。外灘已經變成了碼頭的堆貨場。我跨過水泥管,登上碎石堆,來到黃浦江邊。那兩個女青年沒有再跟過來。灰色的天,灰色的江,江上的船也很少。晚上,我逛到一家澡堂,先洗了澡,等他們打烊以後,再交點錢就可以一直睡到天亮。

  第二天我登上了去青島的火車。當年,火車上可不像現在有這麼多賊,大家的兜裡也都沒有多少錢,所以陌生人一坐下來,很快就混熟了,像「傻根」一樣。大家談談各自的處境,相互傳播些小道消息,甚至說一說自己在本單位不敢發的牢騷話。

  在青島,我住在張瞎子的一個姑媽家。一進她家門,那阿姨就笑我的破褲子,讓我馬上脫下來幫我縫上。當天,我逛到海邊。三十多度的氣溫下,海風一吹,人立刻覺得涼爽了。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大海,興奮極了。我跳下海去遊了泳,又在岸邊的小攤喝了一大碗啤酒。晚上,登上去北京的火車後,我就發燒了。車上有人偶然碰了我的胳膊,立刻叫起來:「哎呀!你身上這麼燙,你發高燒了吧?!」於是大家把我讓到靠窗的座位,給我端來開水。我趴在小桌上昏昏沉沉地睡到了北京。

  中僑委已經取消了,僑委大院空空蕩蕩的,只剩下一個留守處,留守處給我們這些無家可歸的僑委子弟準備了兩間大房子,我和安弟與十幾個孩子住在一起。我的感冒好了以後,就逛街買東西,北京的街上冷冷清清的。當時,周康榮也來北京探親,我們就一起去王府井的西餐廳吃西餐。那一天,我們越聊越來勁兒,吃完飯我們就沿著王府井大街邊聊邊散步,走到長安街再回頭走到珠市口,再回頭走到長安街,再回頭……一直到深夜才分手。

  那天晚上,他的話對我此後的獨立思考能力有很大的啟發。真是「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我至今仍印象很深。他給我分析了中央兩派的鬥爭和當時複雜的社會狀況。這些都是我以前連想都不敢想的,即使有懷疑,也不敢和別人說,總以為是「毛主席還不知道……」我為今生能有一群可以推心置腹,在任何環境裡都不會出賣朋友的同學而慶倖。他告訴我,1969年從疆鋒五隊分開以後,他去了三分場的一個生產隊當炊事員。每天清晨4點就起床去做飯。7月21日,他正用翹杆在井邊打水的時候,抬頭見到天上的一輪明月。他想起前一天晚上,他偶然從收音機裡聽到外電報導,美國阿波羅11號太空船正在載人登月……

  在回程的火車上,我認識了幾個出差的人,三天三夜的旅途中我們聊得挺開心,在單位裡不敢發的牢騷在火車上都發洩出來了,車上沒有人告黑狀。車快到桂林的時候,他們約我一起在桂林下車玩一天,再簽票乘下一班車繼續行程。於是,我就跟著他們去游桂林。那時候,正好是桂花盛開的季節,大街小巷都香氣馥鬱。我把桂花撒在我的阿爾巴尼亞煙的煙盒裡,抽起來很香。在參觀七星岩的溶洞時,解說員的解說詞特幽默,我好久沒有在公眾場合聽到這樣講人話的了——到處都是慷慨激昂而又千篇一律的宣傳詞。

  回到農場,我照例去同學們那兒串門,相互「傳播小道消息」,講講一路的見聞,還把從北京帶回的好吃的東西與大家分享。不久,我們就悄悄地聽說「林彪死了」。

  1971年10月,農場開始傳達中央關於前「副統帥」林彪駕機出逃,摔死在蒙古溫都爾汗的「9·13事件」的文件了。我們五營五連傳達檔時,全生產隊男女老少都集中在操場上。當傳達到林彪叛逃,摔死在蒙古溫都爾汗的時候,有一些女知青「哇!」的叫出聲來,驚訝得不得了。因為在此前,《黨章》裡還寫著:林彪是毛主席的接班人。

  當年我們傳播「小道消息」,沒想到:八年後,我當上了傳播大道消息的攝影記者。

  農場軍人的痞氣

  那時候,我除了當宣傳隊隊長之外,還被任命為代理副連長。現役營教導員對我說:「彭振戈,你的入黨問題我們正在搞外調,只要你父母單位有了回信,我們就抓緊解決。」沒過多久,我們連的黨支部就開會通過了我的入黨手續。很簡單,很乾脆,根本不像我入團的時候那麼囉嗦,但也很嚴肅。我記得那天沒有電,在一個代理副連長的家裡點著馬燈,那情景就像電影裡在井岡山老根據地的黨支部會議一樣。我的入黨介紹人是代理副連長哈尼族老退伍兵張良和代理副指導員湖南籍老工人鄒南祥。

  這時現役軍人已經跟大家很熟了。他們部隊曾在越南、老撾、柬埔寨打過10年仗,是「文革」前60年代初就參加抗美援越的。團部有一個參謀姓貫,我們是在團部演出的時候認識的。貫參謀是個天津的學生兵,他說:在越南打了10年仗以後,當年與他同時從天津參軍的10個戰友中,就只剩他一個是全胳膊全腿的,還有一個是受傷致殘坐著輪椅的,其他的戰友都死了。這個貫參謀一米八幾的個子,濃眉大眼,經常愛跟我們吹牛。據他講,他在部隊見過美軍B-52轟炸機「地毯式轟炸」的現場,轟炸聲響過後,整座山的高射炮陣地都變成了一片焦土,戰士們都變成了雕塑,在炮位上一動不動,都犧牲了。據他說,戰爭非常殘酷,在「胡志明小道」的公路上,汽車只要一拋錨連修也不修,大家「一二三」就趕快把它推下山澗,讓後面的車隊迅速前進,否則,敵機來了一轟炸,大家都得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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