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滄浪之水 | 上頁 下頁 |
六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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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我腦膜炎後遺症不想事,不會著急。」 我看她確實變了,不再是當年充滿青春活力的她,竟有了一點中年婦女的跡象。 我覺得自己應該說「你也一點沒變」,可說不出口,那太虛偽了,就說:「你也沒怎麼變,許小曼還是許小曼。」她果然很高興說:「是嗎?發胖了,孩子也有六七歲了。」出了站有車在等她,我說:「領導到底是領導。」上了車我等著她問我這些年的情況,反正是要問的,可她就是不問。當著司機的面我也不好問她。 我們談到這個那個同學,就是不說自己。 我們住在部裡的招待所,進了大門我說:「在衛生系統這麼多年,還是第一次到部裡來,好像是個神聖的地方,你們天天在部裡泡著,我看來就像泡在蜜糖罐裡一樣。」 她說:「你們廳裡經常有人來辦事。」這麼一說我知道她對我的情況非常瞭解,就說:「是那些當官的。」說了這句話我發現自己無意中卸下了一個包袱,把談話的障礙掃除了。她果然抓住這個話頭說:「還在中醫學會?」 我說:「都四五年了。」這時下了車,她把我安頓到房間說:「我特地叫你早一天來。」又說:「有時候也要動一動腦筋,什麼東西都是想要才會有,而且想要就會有,你試一試。」 我說:「沒那份天才,我還是寫幾篇文章算了。」 她說:「文章要寫,別的東西也不能沒有。有了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不是說貧窮不是社會主義嗎?」談到這個話題我很慚愧,可實在不能不談。她說:「世界上有兩種人,一種是決定別人命運的人,一種是命運被別人決定的人。」 我笑了說:「這間房子裡把世界上所有的人物類型都包括了。」她有點憂鬱地望著我說:「大為你跟我說話也耍貧嘴?」 我本來想故作豁達掩飾自己的處境,她這麼一說,我意識到自己這樣就把她推遠了。 我說:「那我們好好說話。 我真的沒想到當年的許小曼有朝一日會當個處長,三十剛冒頭就當了處長。」 她說:「說起來吧,處長就那麼回事,可什麼不是那麼回事?活著就是那麼回事,有那麼回事比沒那麼回事總好點。一個人吧,就是另外的人的一個心思,他心思往左邊一轉,你就榮了,右邊一轉,你就枯了,一榮一枯,天堂地獄,想想自己是上天堂還是下地獄吧。 我們的大多數心思都放在那些人的心思上了,一切努力都是使他的心思往左邊轉,如果往右邊一轉,完了。有時候一個眼神不對你都完了,完了還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完的。」 我說:「這句話準確地描述了我的歷史。 我這幾年燒水都會燒糊,買鹽都會生蛆。」就把自己的事情都給她說了。她聽了沒做聲,半天說:「大為啊。」 我說:「其實我也不蠢,我明白怎麼操作才是正確的方向,總有什麼東西擋住了我,心裡明白也白明白了。」 她說:「我知道你,知道你。」忽又笑了說:「對你我就不那麼繞著彎子說話了,我不怕說得你痛。從前有個農夫趕著一頭驢走在山崖上,下麵是萬丈深淵。農夫鞭子打著驢要它貼著石壁走,驢偏要靠外邊走,怎麼抽它都不行。最後驢掉下了深淵,農夫歎息一聲說,你勝利了,你勝利了!人那麼倔著其實就是這麼回事。」要別人這麼說,我早就踹他一腳了,但許小曼說了我沒反感,我自嘲地笑一聲說:「什麼時候尋把草來喂喂我吧。」 她說:「你擋著自己幹什麼,該出手時要出手。」她淩空一抓,飛快地做了一個出手的動作,又縮了回去。 我心中一驚,沒想到許小曼也有這麼一種姿態。 我說:「沒想到許小曼也成了一個現實主義者。」 她說:「誰也不是生活在雲裡,突然掉到人間來的,開始的時候,誰沒一點心理障礙?我們這些人,誰沒有一點驕傲?可守著這點驕傲,捨不得委屈自己,那怎麼辦?要世界來遷就自己,那不可能。」 許小曼帶我到外面去吃飯。吃飯時她說:「為這次聚會,有幾個發了財的同學認了捐,其它人意思一下就算了。大家也別交什麼住宿伙食費,一交就俗了。」 我說:「那我也意思一下。」 我想著意思一下也就是一百塊錢吧。她告訴我淩國強認了五千八,伍巍是四千七。他們一個在商,一個在官,競價似的都想搶第一,還是淩國強搶去了。 我聽了頭皮發麻說:「我們老百姓意思一下是多少?」 她說:「我認了八百。」 我馬上說:「那我也認……」她用手勢止住了我說:「你就算了,我給你寫個名字上去吧。」 我還想堅持,可口袋裡只有四百多塊錢,底氣不足,也爭不了硬氣,心裡愧疚著不做聲。想起「老百姓」三個字說得真醜,把自己的底都亮出去了。下午我們去了母校。 我建議把車停在校門口,可許小曼還是堅持把車開進去了。 我能夠理解她那種榮歸故里的感覺。要有這種感覺,還是得自己是個人物才行。 我先陪她去看了她當年的宿舍,學生上課去了。她從門縫裡看了好一會,下樓的時候不做聲,眼淚都快掉下來了。又去看了我的宿舍,一切依舊,只是門漆成了棕色,而當年是淡黃色的。 我推門進去,一眼就認出自己睡了五年的那張木床。一個男生把頭從蚊帳裡探出來,生硬地問:「找誰?也不招呼一聲就進來了?」 我說:「我走錯門了。」就出來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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