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滄浪之水 | 上頁 下頁 |
六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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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個小人物,把人格自尊吊那麼高,那合適嗎?太奢侈了,實在是太奢侈了。看著任志強那鼓囊囊的皮包,自己的心不也跳了幾跳嗎?我也不是個吃素的人,只是戰勝不了自己。報紙上天天在說戰勝自我,戰勝自我,今天才明白了一點奧竅。一個人最大的敵人是他自己,這話可不是隨便能夠說出來的啊。這是一切成功人士的心得,其中的精義,他們是秘不示人的,要靠自己去體悟。其它人吧,把這句話放在口裡念一念,其實並不真正懂得。 大學同學匡開平出差經過這裡,一見面就說:「算一算畢業都八九年了,這八九年的!」又說:「我專門來看你,明天就走。飛機票都訂了。」見了老同學我很不好意思,這麼多年也沒混出個名堂來。 我不想帶他到家裡去,就說住得很遠。他說:「也不讓我瞻仰一下嫂夫人嗎?」 我說:「還不是那個樣子,一張臉,兩個鼻孔兩隻眼。」 我和許小曼的事他是 知道的,我怕他看了董柳會暗中笑我。他看了我滿桌子書說:「在機關還看業務書,少見。還要多看些政治方面的書。」 我一問知道他當處長了,許小曼在部裡也當處長了。 我計算著帶他到外面去吃飯,就說出去有點事,回到家問董柳要錢。董柳說:「充胖子吧,到家裡吃吃算了。」 我說:「這個胖子是打腫臉也要充的。」她把錢給我,我說:「晚上沒回來就住招待所了。」她不高興說:「家裡又不遠。」 我說:「知道你只想跟老子睡了。」 她說:「那是你身上某些地方繡了花。」回到辦公室見尹玉娥正跟匡開平說什麼,我一進去她的聲音像被刀砍斷了似的,掩飾地望了我笑說:「來了嗎,來了。」 我想這條長舌頭又在說什麼了。 我帶匡開平去吃飯,說到許多同學的境況。吃完飯他搶著把錢付了,我說:「就這樣掃東道主的面子?」 他說:「你也別替我著急,反正是工作餐。」要小姐開了票。到招待所他又搶著把房錢交了,我說:「什麼意思嘛。」 他說:「先公後私,公家的錢先用。」他要的是最好的房間,當年的同學,在這些細小之處,就看出差別來了。人在那麼個份上,錢也跟著在那麼個份上,這也是遊戲規則。他這麼幾次搶著付帳,我覺得他把我也看得差不多了,沒份量啊。 我想好了明天一定請大徐開車送他去機場,多少也挽回一點面子。他靠在那裡丟過來一根煙。 我吸著煙說:「有時候抽一根,覺得煙也是個朋友。」 他說:「我就少不了這根煙,寂寞了點根煙,就有了氣氛。」他告訴我明年是大學畢業十年,留在北京的同學準備聚會,問我去不去。 我說:「我不去我不是人民公敵?我以後還打算在同學面前做人嗎?」 他說:「那你一定去,我通知你。」他又問我最近幹些什麼,我怕他心裡嘲笑我,就把自己的研究計畫和思路說了一下。他似乎有點興趣,跟我討論起來。說到按現代分析方法進行中藥分類,他還問了幾個細節問題。他說:「其實我在機關多少年都沒想過這些事了,天天想的就是誰和誰是怎樣一個關係,你不把關係吃透,隨口講一句話就壞事了,搞得不好就玩完了。將來我們同學中最有成就的肯定是你,我們都是混混。」他隻字不提我現在的處境,這使我感到更加慚愧,自己竟成了一個忌諱的話題。這種慚愧使我意識到,自己其實也還是在用流行的眼光看世事,看自己,不在份上就無法理直氣壯。一個人他在精神上再堅挺,也不能創造一套價值來對抗潮流,而只能像浮萍一樣被裹挾著,隨波逐流。 我自認為傲視世俗,人格根砥卻不深,在不覺之中總是用了流行的標準與別人交流。 我們說話說到很晚,他當了官也並不像我們廳裡的官,有一套徹底的官僚氣質和思維方式。 我把自己的感想對他說了,他說:「誰在本單位,潛意識中都有一種表演的本能。」第二天我請大徐送他去機場,分手時我說:「明年聚會一定通知我。」 他說:「其實聚會吧,也就是聚聚會而已,就那回事。」 後來聚會的消息不是匡開平通知我的,是許小曼,她把電話打到我的辦公室來了。這麼多年沒聽到她的聲音,我的心跳得厲害。她告訴我聚會提前了,因為有兩個同學從日本回來。她要我星期五趕到,又問我坐哪趟車,我還沒想好她說:「就坐四十八次。」放下電話我想,到底是當領導的,作起決定來就是乾脆。這麼多年不通音訊了,她竟沒有問一問我現在可好,這叫我有點不舒服。可馬上又想到她可能知道我大概怎麼回事,不問實在是體諒我。 我算一算去一趟北京,總得帶幾百塊錢,問董柳要吧,她又像割肉似地捨不得。 我到監察室向小莫借五百塊錢,她馬上答應了。晚上我對董柳說要到北京出差一趟,董柳說:「別人跑膩了,就輪到你身上來了,你說我講得對吧?」 我說:「那肯定是對,因為是你講的,你是常對將軍。」 她說:「輪到你不會是什麼好事,絕不會是去見部裡的領導,你說我講得對吧?」 我說:「講得對,太對了,怎麼會這樣對呢,不是董柳誰能對得這麼厲害?」 下了火車我往出站口走,聽見有人在叫我:「大為,大為!」一看竟是許小曼。 我沒想到她會來接我,心中一陣溫暖一陣感動,我沒想到自己竟還是一個值得別人來接的人。她從人叢中擠過來說:「我找到那一頭去了。」那一頭是臥鋪車廂。這樣我感到非常慚愧,到北京竟是坐硬座來的。這時忽然來了靈感,我說:「就是你催得太急了,害得我臥鋪票都沒有買著。腳都坐腫了。」許小曼說:「大為你還是老樣子,一點沒變,時間怎麼把你給遺忘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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