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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我沒做聲,他以決定了的口氣說:「有什麼事打電話給我,我明天會打電話過來告訴你那邊的電話號碼。」

  我嘲諷地笑著說:「有什麼事會向你請示的。」誰知他說:「如果覺得有必要的話。」這個無恥的傢伙,我真想拍桌子罵娘了。可我罵出來,鬧了上去,我又有什麼道理?我逃不出這個局,活活憋死了也逃不出去,慘啊!

  丁小槐去了,我感到了輕鬆,至少我有幾天可以不看那副嘴臉。

  我又去醫院看了劉主任,希望他能夠快點回來。劉主任說:「小池啊,我出了院再幹那麼一段恐怕就要提前退休了。

  我看了你這二年,心裡想向組織上推薦你接手的,現在看來,我說話也不行了。在機關裡,有些話想說也得忍著,不忍不行,禍從口出。」

  我說:「是應該忍,我不知怎麼就是忍不住。」心想,大家都裝傻瓜忍著,忍著,忍著,忍得心痛也咬緊牙關忍著,一輩子就這麼忍過去了,世世代代也這麼忍下來了,中國人忍性真是舉世無雙啊!

  知道劉主任不久就會回來,我心中鬆馳了一點了。這天碰了賈處長,我忍不住把對丁小槐的意見說了。賈處長說:「小池你心放寬一點,才多大的事呢?」他這麼說我就不再往下說了,再往下說我就更狹隘了,小事也擱不下,我得忍著不說。處長去了,我想著自己以前總認為天下總有講道理的地方,看起來是太天真了。道理有無數種講法,像一些人手中的麵團,怎麼捏他都有道理,你怎麼樣?有些人永遠正確,話語權在他手中。想到這一點我感到灰心,氣餒,沮喪,甚至恐怖。

  我咬著牙對自己說:「我也該把心放寬一點,真的才多大的事呢?一粒蟑螂屎!」

  我把這話像壓壓縮餅乾似的壓到自己的心裡去。

  劉主任回來了,我懸著的心放了下來。他的健康狀況成了我的一塊心病,也是丁小槐的一塊心病。

  我想看看丁小槐再怎麼擺譜,又怎麼轉彎。劉主任上班的那天,丁小槐就把臉色變了,透著親熱叫我「大為兄」。

  我不得不佩服他如此善變,一眨眼動夫,臉不變色心不跳就變了,連過渡的過程都不需要。

  我還替他設想著難堪,他自己卻一點不難堪,真的不能不佩服他修養有素,是一塊材料。說起來我這種設想本身就是可笑的,把人往好的方面想。

  我故意找了一兩件事用請示的口氣去問他,他馬上說:「大為你去問劉主任,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你別拿火來烤我。」說著嘿嘿地笑。這天劉主任對我說:「小池,你來也兩年了,感覺怎麼樣?」

  我說:「也沒有怎麼樣,也沒有不怎麼樣。」

  他說:「我不在你跟丁小槐是不是有那麼一點點疙瘩?」

  我說:「疙瘩有時候也難免。他那個人,你知道的。」他歎口氣說:「難免也是難免,但這麼點事,你犯不著跟賈處長去說。」他欲吞欲吐地,最後說:「人事處下午可能會找你談話。」

  我說:「莫不還要批評我?」

  他說:「批評倒也不會。」又笑笑說:「說不定對你還是一件好事。」下午人事處果然打了電話來,我就去了,在勞資科見了賈處長,他說:「你去人事科找印科長。」印科長給我倒茶說:「小池你坐,坐。」

  我說:「打電話叫我,總有點事吧。」

  他說:「坐下來慢慢說。事情嘛,當然還是有點。」他吞吞吐吐的,我知道沒好事,有好事早就有人給我通氣了。他說:「你到辦公室這一年多,感覺怎麼樣?」

  我說:「也沒有怎麼樣,也沒有不怎麼樣。劉主任那個人吧,挺好的。」

  他說:「你自己有什麼想法沒有?」

  看樣子要把我放到哪個角落去,還要說是我自己的意見,這些人真的會做工作啊!我有想法想當廳長當主任行嗎?我說:「我有沒有想法都等於零,主要是看組織上有沒有想法。」

  他說:「那麼動一動怎麼樣?中醫學會的秘書小廖他剛調到廣東去了,廳裡要加強那裡的力量,工作很重要啊!現在就是尹玉娥一個人頂在那裡,也頂不住了。你是學中醫的,專業就對上口了。研究生嘛,技術型人才,可以在業務崗位上大展拳腳。廳裡幹部業務很強的不多,我們要充分利用,哈哈!」在一個機關說你是技術型人才,就等於說你是一個工具,不配當領導。說你是人才,你還能有意見?軟刀子不見血,殺傷力卻不弱。

  我是個小人物,我不能說自己,要等著別人來說,說的權力在別人手裡。說你是技術型人才你就是了,怎麼著?我說:「廳裡定下來了?」

  他說:「也可以這麼說吧,組織上。」又說:「你這兩年的工作,還是很不錯的,的確不錯,的確的確。」

  我說:「我可能犯什麼錯誤了,希望組織上指出來。」他掩飾地笑一笑說:「誰這麼說?我們不這麼看,組織上不這麼看。誰這麼說了我們批評誰。」他開口閉口組織上組織上,誰是組織,組織又是誰?說來說去也只怪我多嘴了,惹人不高興了。他不高興,就是組織上不高興,但他永遠不會說這是他的決定。組織上的決定,我到哪裡訴委屈去?我說:「定下來了我也沒什麼說的了。」他馬上抓住我的話說:「那就這樣?下個星期,你去中醫學會上班。」說著站了起來,往門口走了一兩步。他根本不在乎我有什麼想法,他送客了。

  我機械地站起來,走了出去。

  我在廳裡的事情,我從不跟屈文琴說,可她總能知道那麼一些。還在劉主任生病之前,她有天對我說:「你闖大禍了!」

  我嚇一跳,又明白了她說的還是那件事。

  我說:「過都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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