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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我說:「那我就沒有自我了,沒有自己的想法了,就變成人家需要我成為的那個樣子了。」他嘿嘿笑著說:「那你還想成為什麼樣子?你面前不是一個人,是一條規則,如果是一個人,換一個人就改變了一切,是一條規則,換了誰也不行。你池大為本事天大改變了一個人還改得了一條規則?一個人哪怕你是個知識份子吧,也只能順勢而為,這個勢是什麼你總是明白的。孔子說君為臣綱,蔣委員長說一個党一個領袖,文革前說馴服工具,後來又說理解的要執行,不理解的也要執行,都是在說這個遊戲規則。你違背了規則肯定碰壁,碰了壁你不要怨任何人。」

  我垂了頭沉吟半天說:「那人不太可憐了?」

  他說:「想不可憐,就升到那個位子上去。」又說:「小池,你不要跟在我後面跑,我年輕的時候恃才傲物,一輩子碰得頭破血流,晚景堪憐啊!你吧,想得通要想通,想不通碰破了頭還是要想通。

  我一輩子的經驗就是不要做瞎子,要把事情看清楚,也不能做聾子,該聽到的資訊要聽到,但是要做啞巴,看到了聽到了心中有數就行了,可千萬別張口說什麼。總之你不該說,你說便是你的錯!」

  我歎氣說:「我得想想,我真的該好好想想。」事後就把事情反復地想了,晏之鶴他說的都是實話,一個聰明人應該那樣,不做瞎子聾子,但要做啞巴。可是連我也學聰明了,那還談什麼良知責任?何況還要付出自尊的代價。想過來想過去也想不出一個所以然,於是明白了人生並沒有什麼最好的選擇,任何選擇都要付出代價。全部的問題是自己願意付出怎樣的代價。

  劉主任病了,去省人民醫院住院。人事處賈處長來到我們辦公室說:「劉主任病得不輕,出了院也要休養好一段時間,這段時間吧,辦公室還是要有個人牽一牽頭,廳裡的意思就沒有必要從外面調人了,你們倆對業務都很熟,誰牽這個頭也差不多。池大為吧,工作是很認真的,也從不說苦叫累。丁小槐呢,在辦公室的時間更長一點,是不是就給他壓一點擔子?」賈處長口裡說著丁小槐,眼睛卻望著我。

  我說:「聽組織的安排。」賈處長說:「丁小槐有沒有勇氣承擔?」丁小槐臉都紅了,壓抑著興奮說:「組織上定了,我就不能再說什麼了。」賈處長說:「池大為你就好好配合工作。」

  我說:「好的。」賈處長說:「那就這樣了。」就去了。

  丁小槐有模有樣地當起代理主任來,身體整天像充了電一樣,一刻也不能安靜下來。他總是用動作和語調向每一個到辦公室來的人顯示著自己改變了的身份。因為熟悉,我把其中的表演性看得清清楚楚。他煞有介事地請示彙報,又交待一些事讓我去做,口裡說著請怎樣怎樣,可語調卻透出無可商榷的權威性。

  我根本看不起這種表演,可又不得不接受他的指示。他那種神態,簡直叫我無法承受,卻又無法反抗。

  我能說他交待工作錯了嗎?那麼說他的聲調錯了?這個小人,這個搖尾齜牙的傢伙,像那麼回事地對我發號施令了。這真不能不使人感到強烈的難堪和失落,感到權力的珍貴,哪怕是這麼小的一點點權力,而且還是代理的。

  我為了自尊和驕傲而不願順勢而為,可越是想堅守那點自尊就越沒有自尊。

  我被一種說不明白的東西給套住了。

  丁小槐佈置我去道寧縣出差,那是省裡最偏遠的山區。

  我去了,回來時汽車在半路堵了車,悶在車裡曬了一整天,中了暑,同車的人把我扶到車下,把礦泉水倒在我的脖子上,背上,替我扯了痧,才緩過來。黑著臉回來一天,他又要我到華源縣去。

  我說:「我去了這七八天還沒喘過氣來呢!」

  我想把脖子上扯痧的痕跡給他看,可向他訴苦就是把自己降得太低太低,我忍住了。他陪笑著說:「只有這麼兩個人,我有工作走不開,華源的事又不能不去,只好辛苦你了,回來給你補一天假!」要是沒賈處長那一番話呢,我就要說那點工作我來做,可現在我怎麼說?我沒有身份,這使我氣短,我那麼沉痛地感到了身份是多麼重要。沒有身份而想擁有自尊,那不可能,這是痛到心尖尖上的感受。

  我有苦說不出口,還是去了華源。

  我不能不去,這是佈置給我的工作。如果是劉主任佈置給我,我不會有羞辱的感覺,可那個人是丁小槐!再苦再累我都不要緊,但要我面對這麼一位領導,我自尊心的承受能力還沒有這麼強。到了華源,縣衛生局領導還是把我當省裡來的人看,這使我心中稍稍平靜了一點。身份就是這麼重要,這也實在是沒有辦法的事情。什麼人人平等,那是安慰小人物的神話,一個溫柔的騙局。

  我並不傻,我看清了現實,一個人必須依據實力與他人對話,這實在是沒有辦法的事情。丁小槐明白這一點,他就往這個方向竭盡全力。

  我也明白,我不願那樣行動,也許我錯了,但我無法糾正這個錯誤,一種流淌在血液中的神奇力量決定了這一點。畢竟,一個人不能夠背叛自己。從華源回來,丁小槐說:「你總算回來了!」原來他要去隨園賓館參加一個檔的起草,還愁著辦公室沒人守候。

  我一聽一股火氣就往頭上冒,到下面一次兩次都是我去,你沒時間,好事來了就有時間了!一個代理主任,並沒正式下文,就這樣給自己找機會,大小機會一網打盡,又像白蟻似的一路吃過去,留下的只是一條糞便,赤裸裸地無恥!他做得出,他就是做得出。可我吃著啞巴虧又去向誰說?怎麼說?別人還會說我斤斤計較呢。他怎麼做都可以,我說一句卻是不行的,這真不知是誰設計的一個局,真是奇妙無比,我入了這個局了,妙啊,慘啊!這個局不是為小人物設計的,小人物要跳出去,唯一的辦法就是想出無數的辦法變成大人物。

  我說:「你有工作離不開,怎麼能調你去?」

  他說:「手裡的事這幾天把它忙完了。」又似乎不經意說:「這是廳裡決定的,我也只好去。」

  我真的想沖他幾句,可就是沒有底氣。沒有身份的人,就有這麼可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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