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錯過你為遇見誰 | 上頁 下頁
七二


  是有一段時間沒怎麼在家待了,最近我時時有逃離一切熟悉人事的欲望,夢想失憶加換臉或者被外星人綁架。

  此刻我握著手機下意識地摸摸自己的面頰,那什麼,還是歇了吧,得對愛你的人負責。

  然後我才想到,齊享呢?

  齊享正立在路邊,凝視被淋透的街面,小馬路看過去像雨夜裡微光閃爍的一條河,我在他背後喊一嗓子,「喂!」他回身,「講完了。」「講完了。」

  「那走吧。」「那個,你跟我一起回家吧?」他驚異地看著我,我很窘,「哦不是,我的意思是,我們一起回市里,然後各回各家。」

  「母親大人下命令了?」

  「其實是我想家了,再說,」我想想又補充道,「這樣我們如果明後天要見面,也方便很多。」齊享陪著我,回住處收拾東西,拿手機充電器。當時是差不多七點四十,我對他講,如果我們動作快一些,還能趕上最後一班八點半的專線公交。他也沒有表示異議,他有點偏沉默我注意到了,但我沒有問我住的不遠,學校周邊蓋給教師的公寓,新的,沒怎麼裝修。我進門把手裡的書放下,翻找物件,「院辦的蘇老師你還記得吧,學校分給她的房子,準備以後給兒子結婚用——哎你就坐那個整理箱上吧,沒事。」

  齊享沒動,只拍拍我堆滿衣服的靠椅,語調調侃,「看來是沒有別的選擇了。」我有點不好意思,「剛收的還沒疊,反正你就隨便坐吧,你站著我著急。」「沒關係,你慢慢收拾。」他脫掉風衣搭在椅背上,「我用一下洗手間。」「就在旁邊。」齊享大概也就剛剛來得及移動分毫。說時遲那時快——抱歉我又一次用到這個詞——只聽對面房間門扇一聲巨響,睡裙帶起來一陣風,有人瞬間搶佔到目標,擰開籠頭,動靜很大的刷牙,動物一樣打呵欠,不關門。

  我們面面相覷,再同時看向洗手間。

  當時我正拉開抽屜,東西找齊就可以撤了,但生怕裡頭的女性再做出什麼更彪悍的舉動,我情急之下提醒道,「小言姐,能借張椅子嗎,我這兒來個朋友。」

  言維維穿著睡裙,滿嘴牙膏沫子伸出頭來,睡眼還惺忪著,很淡定,「哦,有男人啊,我剛起床沒看見,不好意思,你自己去搬。」話已至此我只好真的直起身去她房間,齊享問,「要不要幫忙。」我隨口說,「那你就幫我找下充電器吧,應該就在這個抽屜。」

  言姑娘的房間好在沒讓齊享進門,內衣就掛在門後的把手上,電腦旁邊一堆零食殘骸,啤酒罐,以及半空的煙盒。我拎個方凳出來,一面回想月前我剛搬進這棟屋子,那時多麼萬念俱灰,也不由被這位姐姐超乎常人的生活方式給驚著了,此女每日三更做人晝伏夜出,我一度以為她至少是個賣搖頭丸的。直到某天我們倆叭在陽臺上分享了半包煙,才知道,她是個網路上寫小說的。

  諸位其實見過他,說男人特別愛自作多情以及勸我認栽的那位。她聽了我的經歷,說莊凝,我有把這個故事寫下來的衝動,但我還想等等,等著看它的結局。齊享接過我手中的方凳放下,把充電器遞給我,「怎麼說,現在走?」

  聽見言維維還在哼哼嘅嘅地洗漱,一面唱歌,我搖搖頭,「至少等她走吧,不然多傻。」

  說這話我有種被自己下套的感覺。齊享笑一笑,坐下,他臉部的線條難得這樣柔軟,溫和甚至讓他顯得稍稍有些疲倦,接著他拉住過,胳膊圈住我的腰。我站立不穩,這樣不討厭,但是姿勢挺彆扭,「幹嗎呢?」

  「跟你說說話。」他一使勁,我就坐到他腿上。

  「哎哎,外邊有人。」其實外面看進來,這裡是個視線上的死角,但心理上總有點過不去。

  他低低地說,「那就去把門關上。」

  「……我才不要。」我聽言維維歡樂地哼著小調從洗手間出來,再啪一聲把她自己的房門帶上,「我們走吧,走吧。」但是他扣在我腰間的手臂反而收緊。我去掰他的手指,氣喘吁吁它們卻絲毫不為所動,齊享並不看我,他耐心地用左手撫摸我的頭髮,唇角是志得意滿的一小弧度。事後回想起來,他這樣相當迷人。但當時我很緊張,「喂,喂,別。」也想不起來擺事實講道理,只能小聲威脅,「我那個什麼,我喊人了,我真喊了。」

  他的回答很簡短,「好的。」這麼一來我突然沒忍住就笑了,額頭抵住他的肩膀,整個人都鬆弛了。「笑什麼,」他動作很輕的捏我的下巴,「不許笑。」

  然後他低頭吻我,溫柔而簡略,只用他的唇碰碰我,離開,「再笑?」我還沒來及做出反應,他又吻下來,這次再深切一些,再離開。我使勁斂容,氣都喘不勻,「我沒笑,沒笑了。」

  齊享莞爾,黝深的眼睛此刻柔而亮,聲調卻已難以清明,「抗議無效。」我做了個很孩子氣的舉動,兩手交疊把嘴巴捂上。他只用一隻手,就把它們握住,接著他再次俯下身。

  這是第一次在他離我這麼近時,我既沒覺得是在壞給誰看,又沒覺得惱怒。

  但喜悅或激動也談不上,我心裡只有一種奇特的平靜,以及混了複雜成分——比如憐憫,比如悵然——的溫情,就像你的一生都擺在你面前,跟你預想的不一樣,但你也已經準備接受。「你看,莊凝,他們這個時候,也可能在擁抱,接吻,就像你一個月之前看到的那樣。」

  齊享的氣息近了,我閉上眼睛。現在我可以說一說。那一年的仲夏到初秋,到底什麼事在瞞著我發生。七月,沈思博從溧城無功而返。

  在那個地方,他晚上住在招待所,白天他愛的女孩陪著他,坐公車晃過溧城的大街小巷,這是她還是個小女孩的時候,就每天要經過的路線,他這麼想想,就覺得好親切。他們像所有初戀的青澀孩子一樣又傻又快樂,她帶他去嘗她最喜歡的小食鋪,帶他去看她最珍愛的風景——但只要談到他們之間,哪怕最無意的話也能引來她的緘默,他的心在這深不見底暗天無日的緘默裡,一點點沉下去。她過不了自己那一關。那個叫莊凝的姑娘,她們兩年的友誼沉甸甸地壓在她的良知上,莊凝對她的好,莊凝的眼淚和疼痛。

  他離開的時候她想,他大概是對她失望透了。他們明明彼此貪戀,卻要分擔求不得的痛苦,但她沒有辦法。暑假將要結束的某個晚上,他給她打電話,兩個人有一搭沒一搭的聊,漫無邊際,彼此都夠不到真正想表達的衷腸,直到他提到當天的一樁意外。

  這樁意外的當事人我也認識,我和學思博初中時期的同學,我從上海回來後聽說,他打籃球時心臟病突發,送到醫院已經不冶——沈思博當時在常「一個人,之前還跟你說說笑笑的,說沒就沒了。」

  謝端想,難怪他今天這麼鬱鬱的樣子。她正要張口安慰,他在那頭低聲說:「端端,如果是我呢?」

  「……」

  「如果我明天就死了,你會不會後悔?」

  她拿著話筒,被突如其來的一陣無常的悲傷攝住,「你不要胡說。」闔上電話以後,謝端設想了一下他蒼白著臉躺在那兒,這個我懂,我偶爾也會這麼想,愛一個人不就是這樣嗎,關懷,憐惜之外,又有滿心對不可知的臆測和想像。她非常痛苦,撥給我,當時我正坐在電影院,和齊享一起看電影。

  那之後的第三天我從上海回到陵城。

  我有點缺氧,迷迷糊糊地問:「齊享,你喜歡我嗎?」

  他剛剛結束一個漫長的親吻,我聽見他壓抑的呼吸在我的肩頸間,他的手把我外衣的扣子解開,又系上,手指慢慢摩挲這個牛角開頭的小玩意。男人碰到這種問題,多少都會有點尷尬,擅於在這類事情上表達自己的男性,現實裡其實非常稀缺,我也沒有碰上例外的一個,他斟酌幾秒,「不然你以為呢。」我想說,或者是,同病相憐?在佳緣小棧時,服務員說蜜汁正好是兩個人的分量,不是嗎?

  「誰?」他幾乎立刻也就明白,「你又想哪兒去了?」他樣子有點生氣,把我放下來,「算了,走吧。」

  這個人怎麼一點交流的誠懇都沒有呢,我把充電器塞進包裡,一邊說,「像就像唄,我又不介意。」

  我話尾剛落,齊享原本已經走出門,退回房間把門啪的帶上,轉身向我走回來。「莊凝。」他的聲音嚇了我一跳,「不惹我你就不開心,是不是?」我到家的那天沈思博已經去了學校,他媽媽在門口看見我,「小凝,聽說你暑假去了上海,回來啦?」「對啊,沈伯母。」我講話的語調,就跟我不曾為她兒子傷過心似的,「沈思博呢?」「他去學校了,今天剛去。」

  「哦。」我鬆口氣又覺得略略失望,「也是,他都是有女朋友的人了。」她詫異的瞪著我,「你在說什麼呀小凝,你們是不是吵架了?」

  我也詫異地回望她,她堅定地說,「不會的,我瞭解我們家思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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