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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一


  想到這,費飛不禁為之感動流淚。他慨歎道:「文學這玩意兒,簡直是太奇妙,太奇妙了!」

  費飛慌忙坐定,拿過半部稿子,提起筆來接著寫道:

  ……初冬的早晨,劉碧雲從夢中醒來,想起昨夜楊宏灝對她說過的話,突然感到自己心裡像一縷陽光照射進來一樣,一下子一切都變得清亮了起來。她為自己往日大家閨秀的生活感到羞慚,為自己老爹那種頑固不化的剝削階級品質感到不安。她決心開始覺悟了。她認為她沒必要再像過去那樣,渾渾噩噩地生活下去。當然,她首先要做的是去說服她的老爹,關心關心那些貧苦農民,給快要餓斃街頭的窮人一碗飯吃……

  費飛只顧一氣寫了下去。這時的他已顧不得許多了,只是將一瓢瓢的髒水,放膽地潑到那些地主和有產階級的身上。這是寫作的定勢,誰也違犯不得。不過他在寫作的當時,或許還不知道對鍋山鎮的那些貧民來說,兩年之後,即一九六二年裡,才真真正正遇上了史無前例的大饑荒。許多人家竟真的沒了飯吃。這時候的鍋山鎮,地主已七死八傷家財蕩盡,即使活下來的,也都淪落成與眾人一模一樣的貧民。

  費飛在疾書,在無恥地疾書,無恥中理直氣壯地疾書,理直氣壯裡惡劣地疾書,惡劣到已經不知惡劣地疾書。

  正在這時,費飛聽到院裡有人吆喝:「費老師,費老師在嗎?」

  是政府通訊員小葛的聲音,費飛對此等人物不敢怠慢,慌忙停筆迎了出門。只見小葛站立在臺階下的暗影裡,渾身上下都是煙火的氣息,風風火火地說:「快,北面溝峁熱火朝天地煉鐵呢,李鄉長說,叫你快點去看,鐵水就要出來了,讓你快去!」

  小葛說完,便慌忙轉身走了。費飛痛快應承下來。十五分鐘後他走出窯門,趕往鎮北的溝峁。還沒走到村頭,便望見北面的天空被爐火映得通紅,聽見人們此起彼伏的呼喚聲,從火光那裡頻頻傳來。費飛大步流星趕過去。

  不待走近,遠遠看見火光和人影交織在一起。數不清的農人們像螞蟻一樣,先後有序地抱著柴炭,往火爐口運送。費飛陰暗了多日的心突然間為這蓬勃的熱情所感染,所激動。

  他讚歎道:好啊,就該這樣,社會主義就得靠幹出來。

  人們沿著溝坡一字排開壘起了八座土煉鐵爐。為了點燃爐火,社員們幾乎砍倒了山峁和田坎上的所有樹木。有生長百年的大樹,很可惜的。但煉鐵是大事情,按政府同志的說法,等這幾爐鐵煉下來,咱們中國就可以超過英國了。為此請來縣城鐵器廠的師傅來做指導,只是那師傅原只會鍛打鐮刀和斧頭,煉鐵是個外行。這種情況下,鎮上的小爐匠趙板刀擔起了大任。他衣衫襤褸,敞胸露懷,帶著幾個臨時招收的徒弟,瘋瘋癲癲地在煙火升騰的高爐前上躥下跳,口發命令,像是戰場上的司令官。連往日不可一世的李鄉長此時也萎縮了三分,看他眼色行事,任憑他吼叫。

  「那時候的人們,像瘋了一樣。」費飛對我說。

  我仰面大笑,似乎自己早先一步看到後來的結局。我有點幸災樂禍地說:「我看到過大煉鋼鐵的資料片,哈哈,哈哈哈……」

  費飛瞪我一眼,轉過頭,望著窗外,漠然說道:「這不算什麼了不得的事情。那時候全國上下都很衝動,怪不得任何人!」

  「費老,你這話我便有些不同意了!」我辯駁說,「難道那些被你們強行拿走鐵鍋的農婦們會和你們一起衝動?那些讓你們取走鐵犁的農民們會和你們一起衝動?」

  「張孝來你這狗東西胡言亂語些什麼啊!」費飛憤怒了,呵斥道,「憑什麼把我牽扯進去!要知道,我一開始對煉鐵這事情有不同看法。更何況煉鐵的那個夜晚,我胳臂也被燙傷了,你以為,你以為我從你們鍋山鎮撈到了什麼好處!……」

  費飛說的是事實。就在費飛走近煉鐵爐的一刹那,意外的事情發生了。也就是李鄉長說的那座將要出鐵水的高爐「轟隆」一聲巨響,發生了爆炸。

  此時此刻,是費飛平生以來所看到的最為絢麗,同時也是最為悲壯的場面。場景像火山噴發了一般,煙光火花沖天而起,鐵水變成了奔流成河的岩漿,在山坡上漫散了開來。費飛這時聽見有人尖叫,有人喊:「燒死人了!燒死人了!」

  燒死的是趙板刀的一個十八歲的小徒弟,因他扒到爐筒的口子上往下觀察。直接被爆響過後的火爐口吸進了肚裡,眨眼間便化作為一團氣味獨特的青煙,輕輕地飄上夜空。

  燒傷的人不計其數。

  其中的一團火球從天降落的時候,不偏不斜正好掉在費飛的懷裡。費飛一揮臂,火球軟化了,像片膏藥貼在他裸露在外的手臂上。費飛用力一甩,抖在地上,但揭去他一塊皮肉。

  「你看,」眼前的費飛伸過胳臂,這樣告訴我道,「給我留下的傷疤。」

  我看了看,他的右腕果然有片皮膚和別的地方不同。

  總之那天夜裡,鍋山鎮許多家戶都傳播著被燙傷的社員的此起彼伏的呻吟聲。費飛也不例外。他感到氣惱,感到被火燙得莫名其妙。在現場裡,費飛的受傷立刻引起了大家的震驚,儘管有許多人比他要傷得更厲害,但他的來路不同,他是一個不同于平民百姓的貴人,一個面白手嫩的書生,一個聞名遐邇的作家。煉成鐵煉不成鐵,可以說與他沒有太直接的關係。他不應受到這樣不明不白的傷害。當即,他被人攙扶著送回了家。

  他坐在窯裡,聽到攙扶他回家的社員在街上呼喊:「爆炸了!費老師燒傷了!費老師讓鐵水燒傷了!」

  費飛閉目躺在漆黑的窯裡,忍著燙傷的疼痛。他聯想到了許多……想到了在戰火裡冒死衝殺的八路軍戰士,想到了被國民黨拷打的那些共產黨員,他們的英勇頑強與堅韌不屈。他覺得此時此刻的他已成為他們那樣的人,在與折磨他的敵人進行鬥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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