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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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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這精血遺傳長大之後,相貌和他費飛一個模樣,但是他在未見世面之前,竟早夭了,和她的母親一起去了。 費飛像個婦人,用力捶打著枕頭,放聲悲號。 田發河老實巴交的敘述,像拳擊臺上最後一記重拳,將以往一直自命不凡的作家費飛打翻在地。此時他似乎才懂得,和人家王佳梅比起來,他常津津樂道的所謂詩人式的羅曼蒂克的愛情其實是最最微不足道的;有些時候,它甚至是低級趣味的。 沒骨沒皮的費飛,你的那愛,能值幾何? 他壓根就不配做鄉間女子王佳梅真正意義上的情人。 不過,王佳梅或許自己不知,操縱她愛的,竟是在無知無覺的情形下,拼著命也要將隱匿在鍋山鎮裡獨此一份的高貴素質遺傳下去。費飛其人,則是在合適的時機降臨到這個封閉世界裡的一個天賜的人選。 遺憾的是,費飛沒能保護好這個女人。 38 費飛講到,經過這場大病,他身體很虛弱,不再怎麼去政府裡走動。不過有一天,他聽到街上有敲鑼打鼓的聲音,走到街上一看,只見有人排家排戶將社員家中所有的鐵器都搜尋出來,堆在廟台的下面。有婆娘哭喊著追要自己家的鐵鍋;幾位上了年歲的老漢可憐兮兮地候在破鐵堆旁邊,想趁人不注意的時候能拿回祖上傳下的鐵香爐。但都被政府的同志厲聲喝退了。 費飛經常讀報,一看便了然。大煉鋼鐵運動,在河南山東一帶農村早就開始了。鍋山鎮不過是銜接著人家熱鬧的尾巴。費飛遠遠看了陣兒,覺得身上不大舒服,便又回到窯裡躺下。 外面風和日麗。陽光通過視窗,使得窯洞裡的光亮比雨季的日子明亮了許多。臥炕的費飛聽到一隻不知名的鳥兒在院外的杏樹上鳴叫。也許是樹葉落盡,空氣清冷的原因,鳥兒的叫聲似乎聽著比以往要清脆了許多。這讓費飛心裡感覺著這個世界雖然沒有了王佳梅,但還是有它讓人覺得可愛的地方。所以,他披了衣服又下了炕,尋了棍子,打算去院裡看鳥兒。不過等他走出窯門,鳥兒卻不知了去向。 街上的鼓聲又大噪起來。聽喊聲,是在政府人員的指揮下,農人們「嗨喲嗨喲」地將廟裡那座千斤重的鐵菩薩抬到了當街。鐵菩薩是明萬曆年間鑄造。他到鍋山鎮,唯一感到貴重的也就是這一件寶貝了。然而人們如今要用它煉鐵。 但是,這話他不能去說。他開始在院裡徘徊。 他用手裡棍子下意識地撥拉著草叢的根部,像是要尋找出什麼東西。院子東北角,無意中他吃驚地發現一棵野菊荑仍在存活,而且開出了一株傲然挺立的小花朵。在小花的旁邊,他蹲了下來,一面看一面想,它應該是這個年份最後的一株菊荑了,然而它頑強而美麗,又顯得可憐,可憐得讓人落淚。無意中,費飛突然抬頭看見隔壁窯門上的鐵鎖。他聯想到裡面存放著王寶山家裡的那些行頭,又暗合了幾日前的一個夢境。這讓他產生了異樣的想法,似乎窯裡的物件已不再是平常的器物,它們也附著有主人的鬼魂。 他想,這些東西遲早會被抬到大街上一把火化為灰燼。 想到這,費飛不願再想,慌忙躲開。 他回頭站立在窯門前的磚階上,明亮的陽光照著他孤單的影子。在他的腦海裡,這時思考的,可以說是人生最大的,也是最為終極的問題了。 「我當時就問自己,人活著到底為了什麼?你說!」 ——正在講述的費飛突然轉過頭問我。 我答不上來。此時此刻,即使我能像社會流行雜誌作家們那樣,鸚鵡學舌地回答他幾句所謂的為什麼什麼而奮鬥的「名言警句」,但面對將這個複雜問題思考了整整一生的費飛,我絕對不敢這樣貿然回答他。因為我通過費飛的敘述,感覺到了,許多年前,站立在鍋山鎮我家隔壁磚階上的那個年輕的費飛,內心深處一定有很深的哀傷。他當時思考,決不比現在簡單。或者,也許,他當時沒有敢去深思這一問題。即使想了,也沒敢往別的地方去想。因為這問題對他們這代人來說,似乎有明確的答案。 我望著躺在沙發上的費飛,猶如視物,很不是滋味。 且撥回話頭,聽費飛說話。 作家們有一句玩笑的行話,說:一個短篇,是一次野外豔遇的結果;而一部長篇的背後,則會躲藏一個、甚至幾個情人。譬如《紅樓夢》。依這一道理說,妖精的死,對費飛的寫作來說不應是壞事。此後他也該像曹雪芹那樣,發奮一傢伙,揮淚著書了。但費飛不同的是,後來的日子,他每每桌前坐定,產生的並不是想寫作的念頭,只是要哭。不知為什麼,即使拿起筆來感覺也很麻木。面對桌上半部殘稿一遝謊言,他躊躇不前。他覺得自己不再是賓士的駿馬,而像是一頭沒頭沒腦的蠢驢,面對大雨過後渾濁的河流,大瞪兩眼,在其間嗅探著,尋覓著,不知該將哪只蹄子先探將下去。 曾記何時,妖精時不時飄然而來,打攪他,給他送來幾個燒餅,幾聲嬌笑和幾瞥嫵媚的眼風。現在,這已不可能。接下來他一個人將面對這部作品。他想,他的情緒這樣下去的話,他的寫作不知要耽延到驢年馬月。 但天無絕人之路。 又是一天傍晚,費飛像往常一樣,吃罷飯回到窯洞,點起燈盞。就在他火柴觸及燈苗,火焰燃起的刹那,突然間,一個念頭閃過,來了寫作的靈感。他想,既然作品中的女主角劉碧雲不可能跟隨遊擊隊員楊宏灝奔赴延安,不可能有美好的結局,何不讓她也死於非命。譬如說,讓她那反動頑固的地主老爸劉富堂因阻止她和楊宏灝相戀,憤怒之下一失手,用拐杖將其親生女兒打死。通過寫她的死,他費飛不也可以移情換景,以切實的大悲大痛來悼念他心靈上的妖精,慰藉她纖纖秀女的在天之靈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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