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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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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掌櫃流著淚對他說:「發河,你答應我,她的兄長們都遠走高飛了,家裡也就她這麼個心肝兒了,你得像以往那樣照看好她,讓她高興。我這輩子沒什麼對不住的人,要說對不住也就是她了。你得代我好生照看她。再說這年月,小姐也嫁不了什麼正經的人家。讓你娶她,是讓你照顧她。你曉得嗎?」 田發河不能違抗王掌櫃的話,娶了小姐。王掌櫃同時將鎮子飯館的那份財產交給了他。起初鎮子裡任誰也不願相信自己的眼睛,都以為這是一樁不正常的婚事,只是到後來,一夜之間解放了,人們才發覺裡面的道理。原來這竟是人家王掌櫃的遠見和智慧。可以試想,王佳梅假如嫁給那些看起來門當戶對的人家,那將來連累的將不再是王佳梅一個人了。嫁給像田發河這般懦弱的人,似乎更能抗得住命運的擊打。這一點,連我的父親都這樣說過他:「王掌櫃乃人,心思他媽的太賊(精明)了!鍋山鎮幾百年裡頭,沒有比他再賊的人了!」 就這樣,王寶山將家中諸般雜務事項一一安排妥帖。這日他自個兒坐在廳堂前的太師椅上,一面看著自己建立的廳堂瓦舍,一面抽了大半天水煙袋。到午後,王寶山將田發河叫來,指著地面上一把繩索,說:「來,發河,你把我捆了。」 田發河咕咚一下跪在了地上,淚汪汪地叫道:「乾爹!」田發河仍不改口,叫老主人乾爹。 「來,動手,聽乾爹的話!」 這本該是工作隊他們的事情,但那些人礙著滿大街鄉民的意願,不敢貿然動手,怕弄出亂子來。落到最後,還是得王掌櫃連喝帶罵,讓田發河將自己拴了。就這樣一主一僕出了院門,往工作隊的住地走。田發河牽著繩子,隨在王掌櫃身後,哭得嗚嗚咽咽,抬不起頭。那樣子給人猛地一看,似乎被拴的是田發河,而不是人家王掌櫃。 「怎麼啦?發河犯了什麼錯?」 街面上的人們納悶,還沒緩過神來。沒走幾步遠,卻被馬老四他爹攔住了。老漢是個老好人,懦弱一輩子。這事情他先看清楚了。田發河居然拴了自己主人!這賊,翻了天了!說著脫下爛鞋片子,便要向田發河的頭上掄,被王掌櫃喊住。街上眾人這時卻不依他,呼啦一下圍了上來,也不論事實如何,只罵田發河忘恩負義。不由分說連呼帶擁,又將他們送回家裡。這一日,人們在王寶山家的大院裡哭作一團,似乎天地的末日就要降臨。 這天夜裡,王寶山還是趁街面上沒人看見,讓田發河將他送到工作隊的住地。接下來一連幾個夜晚,工作隊呼喊鄉民去開批鬥王寶山的大會。結果卻讓王寶山獨自一人立在臺上,燈火下亮著光頭,空等多時。除了工作隊的人,會場下空無一人。 看來王寶山是必死無疑了。只要他活著,鍋山鎮的土改工作就不好開展。只要他活著,工作隊使用的那幾個窮痞爛漢,誰也甭想撐起面子在鍋山鎮的街面上吆五喝六。果然沒過多久,由縣委做出了決定,斃了他。不然在人們心裡老是有個記掛。再說了,一朝天子一朝臣嘛。 我聽村裡的老人說,槍斃王掌櫃,是在鍋山鎮北面一個名叫權家峁的地方。一同被槍斃的地主有四個人。其中一個靠詐騙起家的地主,嚇得屎尿流了一褲襠。王掌櫃雙手被縛在身後,背著眾人跪在土崗上。第一槍打過去的刹那,他忽然轉過臉,子彈正好揭去他半個臉。人們看見在煙火和血光裡,他居然掙扎著想站立起來。但接著又一聲槍響,他的頭顱嘩的一下血糊拉茬的全紅了。他搖晃了搖晃,從噴發的鮮血裡,朝鄉親們喊:「嗨,走了!」 這句話,鄉親們再熟悉不過了。過去的年月裡,他每每出門做生意,走到村口,都要向送他的大傢伙兒作個揖,然後客客氣氣爽爽朗朗喊上這麼一句。 鍋山鎮恢復了平靜。 田發河結婚頭幾年,一直在飯館後院裡的倉房裡睡,從未有過和小姐睡一面炕的想法。和小姐睡是後來這幾年的事。有那麼一段日子,王佳梅曾想給他生育個後人。可不知為什麼,每到那種時候,田發河總是心裡發慌,以至於常不能如願。小姐在他心裡永遠是小姐,而不是他的妻子王佳梅。小姐的任何行為,他都無條件的認可。他認為在他的頭頂,王掌櫃的幽靈似乎一直在看著他。無論什麼時候,他都不敢忘記王掌櫃囑咐他的話。現在小姐去了,他心裡雖然也難過,但好歹總算對冥冥之中的大恩人有了一個交代。 「她是為愛而生,為愛而死的人。」費飛替發河總結說。 「費老師,你說得很對。」田發河說,「說得很對。我日常見她和你在一起,那麼暢心那麼高興,我心裡好踏實啊。特別是後來,她懷了你的孩子。」 「什麼?你說什麼?我的……」費飛驚叫道,「怎麼會是我的孩子呢?!」 「自你以後,我就沒近過她的身子。」田發河道。 費飛頭嗡的一聲大了。他將頭埋進枕頭裡,不願再讓田發河看見自己的表情。許久許久。他聯想到不久前,他與王佳梅去戚家河,到姑姑庵裡,她非要他也跪下給送子觀音磕頭,當時他怎麼就沒意識到這一點!啊,悔之晚矣! 他想到,她和他在一起時,每當腹中小生命蠕動時,她那又驚又喜的模樣兒。他和劉曉君結婚這麼多年,不就缺這麼個小生命嗎?他每回到家裡,父母親一遍遍地對他嘮叨:「要個娃子,一定得要個娃子,明年或後年,給爹媽抱個娃子回來,否則,你們別踏進我的家門了。」 他何嘗不想要個孩子,王佳梅懷了他的孩子,但為了顧及他的面子,她又不說是他的孩子。他記得,有一天王佳梅曾撫摩著隆起的肚皮兒對他說,肚裡的肯定是個男孩。等孩子長大以後她要送他去上小學上大學,成為像他那樣的識文斷字受人尊敬的讀書人。費飛當時還想,孩子是田發河的種兒,長大後肯定像田發河那樣,和鄉間所有拖鼻涕的孩子們一樣,即使識文斷字又能怎麼樣呢?不過他還是替她樂觀地描述,孩子長大以後,會如何漂亮聰明。 ……想不到這竟然是他費飛的精血遺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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