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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


  「我打攪你什麼了?」女人睜大眼睛。

  「論說也沒什麼,只是你不要來得太勤,免得……」

  「聽人說什麼了嗎?」

  「沒有,沒。」

  「那你……」

  女人突然感覺到什麼,走上來將費飛的頭抱在懷裡。

  費飛想到劉曉君對他的打擊,悲傷終於不能自抑了,反又將女人攬進懷裡。積攢多日的眼淚,此時似斷線的珠玉,撒在女人的脖頸裡,痛苦的以至於哽咽。他對她說:「總之,你以後、以後不要、不要再到我這裡來了,不要再來了。再到我這裡來,對我的影響實在太不好了,太不好了,真的。我若是想你,我會去看你的。真的,我會常去看你!因為在這個世界上,你是我唯一的女人,好女人……」

  32

  這天傍晚,費飛讓王佳梅捂著一雙哭紅的眼睛走了。佳梅畢竟是個女人。費飛送她走出窯門的時候,看到她的步履有些踉蹌,不時還得用手扶一下牆來穩定身子。費飛目送著她瘦弱的身影消失在黑暗裡,一面覺得她可憐,有些對不住她;另一面卻又覺得自己軀體裡,開始發生變化,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堅硬的東西彌散在心底深處,並緩緩地滋長了起來。

  費飛退回到窯裡,在去黃香蓮家吃夜飯之前,居然又寫了一千多字。一千多字裡,他十分生動地描述了地主女兒劉碧雲和楊宏灝的戀情。他寫的時候很動情,這感情就是王佳梅和他剛才分手時所給他的。寫的時候,他拿筆的手不斷地在顫抖,心浸泡在悲苦裡,也沉溺在甜蜜中,像是害凍瘡的傷口,在春天的陽光下晾曬,有點兒疼痛,又有點舒適和清涼。

  不過很令人驚異的是,連費飛本人起初也沒意識到,他的這一段描寫居然是未卜先知,無意中和歷史真實相吻合。因為當時少女時期的王佳梅和身為地下黨員的楊文華,的確有過一段非同尋常的戀情。這情況,費飛起初寫作時並不知底。

  「以此可見,作家這職業,有時候還是挺神的。」我打斷費飛的敘述,稱讚他。

  「是這樣,我也是後來才知道的內情。」費飛解釋說,「王佳梅那時是十七八歲的女孩,情竇初開,還不懂什麼是愛情。楊文華作為在城裡念洋學堂的翩翩學子,一出現在鍋山鎮,可不就成了一個惹人眼目的人物?王佳梅對他,以我看頂多也只是少女時期那種朦朦朧朧的愛情幻象罷了。」

  這讓我想起曾經與費飛一起喝酒的楊文儀來。

  起初,楊文儀仗著哥哥往日裡與王佳梅的情分,但遇趕集總在飯館裡混飯吃,混酒喝。他見酒便醉,醉了便一通胡言亂語。張口叫王佳梅嫂嫂,甚至還要向嫂嫂的屋裡鑽,要與嫂嫂拉呱家常,說些不正不經的話語。王佳梅其後慢慢也看出來,他雖與楊文華是一母同胞,卻是個不爭氣的角色,弟兄倆從人品上便有著很大不同。胡鬧的次數多了,王佳梅由不喜到厭煩。最後被田發河弄了一幫鄉人,將醉成爛泥的楊文儀從飯館抬出來,撇在大街上,嘴裡填塞進許多牛糞。

  一千多字裡,費飛竟是這樣不無造作地寫道:

  小學校坐落在鎮子東面山坡上的一座四四方方的古堡裡。古堡的圍牆是用結實的老磚砌成的,有一丈八尺多高,上面有著士兵作戰的牆垛。在遙遠的過去,這是當地有錢的大戶為防兵匪洗劫使用的。站在城牆上極目遠眺,可以將下面鎮子裡的街道以及街道上的鋪面和行人都一覽無餘。楊宏灝每天傍晚,學生放學以後,當夜幕還沒將鍋山鎮完全籠罩住之前,他一個人便攀登到圍牆上去散步。他高大的身軀上穿著一件藍布大褂,脖子圍一條月白色的圍巾,招引得街道行人紛紛駐足抬頭觀看。因為牆頭上的他,像是戲劇舞臺上的人物,步履從容,神情莊嚴,很容易讓人聯想起《三國演義》裡年輕英俊的呂布。……

  這天的下午,他一直在思索一個嚴重的問題。因為惡霸地主劉富堂的剝削壓迫,村子裡絕大多數窮苦人家的孩子都上不起學堂。能上學的,只是富農和地主家的子女。這些子女們很嬌氣,有個別人還很霸道。楊宏灝不知為什麼,對這些地富子女非常反感。幾日前他去過地主劉富堂家的深宅大院一趟。當時他是想說服劉富堂拿出一筆錢來,以幫助這些窮苦的孩子上學。但是他萬萬沒有想到,這個老地主刁鑽狡猾。看來,他若不趕快將鎮子的窮人組織起來,窮苦孩子將永遠被關在學校門外……

  他幾乎是帶著一腔憤怒走出了劉富堂的家門。在他穿過高大的門廊時,看見一個女子從花牆的一側閃了出來,她似乎急切地看著他,有什麼話要說。但他只是輕蔑地瞥了她一眼。憑著他骨子裡的傲氣,是不會搭理這種人家的嬌小姐的,儘管她長得很漂亮,有著鮮花一樣的面龐和秋水一般的雙眸。她向他投以媚眼當口,不想這時老地主在後院裡躥出來,大聲地呵斥她回去。緊隨其後,躥出來幾個打手模樣的人物,他們用狼狗一般警惕的目光監視著他。他從鼻孔裡笑了一聲……

  如此如此。我想,費飛這樣寫是可以的,也是生動的。但和他調查的事實比較,費飛也清楚地知道,他所違背的最起碼有三條:其一,地主王寶山在當地還是比較誠實和開明的一個人物。因為是他在鎮子裡辦學校經營商業,這已是歷史的事實。楊文華在鍋山鎮任教短短的三個月裡,便從地主王寶山手裡先後支取過一百塊現大洋,用這筆錢為學校購置了三十套課桌。這其中還不算他每個月從人家帳房裡支取的十塊錢生活津貼。再說由於王寶山從事的布匹生意帶起了鎮子上許多勤懇的人家,因學費問題不能上學的孩子竟極其個別。其二,楊文華的骨子裡並沒有什麼「傲氣」,一開始他就深羨著人家王寶山女兒的美色,對王佳梅殷勤尤覺不及。兩個人一見鍾情。王寶山將愛女和楊文華的戀情也看在了眼裡,並一直默許著他們的交往。時不時還邀請楊先生到家裡來閒聊,為的是給愛女和先生的接觸創造更多的機會。何況他對這個教書先生也很欣賞,稱讚他年輕有為,是經辦學校不可多得的能人才子。鎮子上的人也都認為,這一對人物男才女貌,是天底下絕少的好姻緣。若不是解放後政府敲鑼打鼓將楊文華的屍骨搬遷到烈士陵園,百姓們還一直蒙在鼓裡,不知道他是組織派來的地下黨員。其三,舊時代的鍋山鎮,一般來說,算得上民風淳樸敦厚。鎮子上的人們大都生活在一派善意和謙和的氣氛裡。至於引起人與人之間、地主與農人之間如此劍拔弩張的衝突關係,那是在解放以後發生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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