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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我小的時候便聽到村民的口裡流傳著一句口訣:「錢不扎手,人甭怕狗。」據說這是王掌櫃在他發展實業的初期,為鼓動婦女織布宣講的話。意思是說,有了錢便可以手頭寬裕,衣著得體;那些欺負窮人的惡犬,也不敢再朝你狂吠了。

  那時候鍋山人跟隨著王掌櫃的確也出盡了風頭。逢年過節,別的村子請戲班,唱一天半天便了不得了。而在鍋山鎮,整整得唱三天三夜。唱戲之前,婦女們蒸一大笸籮一大笸籮的白饃,男人在院子裡搭棚子,跑幾十裡地借來桌椅,以安頓趕來的客人。那幾日,家家戶戶住滿了遠方趕來看戲的親戚。親戚來得少了,是一件不光彩的事情。商賈們隨之也蜂擁而至,熱鬧的場面可想而知。

  不過,這些往事已經像清風和黃葉一樣,從鍋山鎮的古街和樹梢上,輕輕地飄落下來,吹了遠去,被遺忘,被腐蝕,被掩埋,不存在了,消逝了,隱匿了。不是那些耄耋老人,任誰也記不得那一段平淡見慣的日子。但費飛眼下是在搞文學創作,是寫小說,他迫切需要一個惡霸地主,一個地下工作者,一個如花似玉的女子,一個英勇和悲壯的故事。

  這些,都合情合理。

  連日來費飛咬牙頑強地寫作。但他的進展很不順利,可以說非常不順利。有那麼兩三天,他甚至不吃也不喝,或者說吃得很少。他的臉型原來就長,經過這一段嘔心瀝血的日子,他的臉型變得更長了,像是刀劈的一般,且添加上了一層以往沒有的蒼綠色。他原來那油光鋥亮絲絲到位的頭髮,如今像團亂茅草頂在頭上。他沒心思去收拾它。寡婦黃香蓮看見他,大呼小叫著:「哎喲,好我的兒呢,你可得當心點身子骨兒!」

  可她只是在嘴上這樣說,實際並不捨得在伙食上給費飛精心料理。費飛自己自然也沒有更多的辦法。每逢集會,田發河飯館打燒餅時的敲擊聲,大鍋裡羊湯的膻香味兒,借著小鎮上空的風兒吹到費飛的院子,鑽進費飛的聽覺和味覺裡。但我們的作家費飛,像入定的僧人,鋼鑄鐵打,無動於衷。

  他堅信,只要能抗住第一次,就能抗住第二次,有了這第二次,往後這第三第四……連續下去也就順理成章了。偶爾他也想到飯館女人。在他的想像裡,那妖精一定立在飯館門裡,望著清冷的街面,思念著他,然後很傷心,趁四下無人的時候,發出悠悠的歎息聲。費飛每一次的聯想,便給自己增加一層悲壯和寫作下去的決心。他認為,過去他受到她許多的干擾,而現在他已經意識到了,並著手解決這個問題。

  妖精,即便是真的妖精也奈何他不得!

  他為自己心的堅硬感到自豪。

  他的寫作之所以能取得眼下這樣的成績,都是他排除干擾的結果。他給劉曉君寫了封信,向她彙報了自己的寫作情況。劉曉君沒過多久就回了信,信中批評他在思想改造方面的鬆懈,然後對他的寫作進展仍表示不滿。劉曉君信中這樣說:

  ……費飛同志,你像個小腳老太婆,走路戰戰兢兢,左看一看右看一看。現在是什麼年代了,還按照你過去的舊思想寫作。難道你就不能放下包袱,用新時代的新歌喉來歌唱嗎?黨和人民養活著你,作家黨組的同志們在城裡期待著你。但是你腦子想的卻不是這些。……

  信最後一句破天荒地關心他道:

  ……望你能夠注意自己的身體。

  為最後的一句,費飛感動得掉下淚來。

  這天晚上他做了一個夢。先是夢見他一個人,背著手,孤零零地在一條乾枯的河床上散步。蒼茫的天空下,風吹草低。在他的耳邊,有一個蒼老的聲音詠誦著陳子昂的詩句:

  前不見古人,
  後不見來者;
  念天地之悠悠,
  獨愴然而涕下。

  奇怪的是,費飛聽人詠誦到這裡,並沒有人家「獨愴然而涕下」的悲傷,而是心下大為暢快。他似乎又找到了許多年前那種豪放、不可一世的心境。他昂頭挺胸,躊躇滿志,一步一個腳印往前走著,他感覺到自己像是要罵人的樣子,結果,他真的罵出聲來:「我操你奶奶!我操你奶奶!我操……」

  罵聲碰到兩旁聳立的崖壁上,返回到他的耳朵裡。然而令他吃驚的是,這返回的聲音並不是他的,而是那日在鍋山鎮的集會上喝醉酒以後的楊文儀的聲音,是那個潑皮無賴在罵。

  嗨,這就有點奇了怪了!

  他停止了謾駡,又繼續往前走。看見在不遠的地方,一座小沙丘上坐著一個清瘦的女人。那女人的坐姿很優雅,或者是故意作給他看的。她輕聲地吟唱著。不過她唱出的聲音卻像在哭泣一般,聽來非常的哀婉動人。面對女人,他故意放慢腳步,並產生了警惕心。他猜測她就是妖精。正想到這裡,卻見那女人站起來,眼淚汪汪地向他撲過來,叫喊著:「負心賊!你怎就撇下我不管了呢?好你個負心……」

  果然是她。他一看情況不妙,轉身往河的上游跑去。

  他感覺,他奔跑的速度很快,然而女人跑得也很快,並沒有落他多遠。他心下覺得,女人絕對是追不上他的。奔跑中,他隱約聽到天空中有雷聲在轟隆作威。隨著,又是一聲霹靂般的炸響,巴掌大的雨點劈里啪啦跌落下來。女人在他的身後怒駡,喝令他趕快停住。他決意不停,繼續往前飛奔。突然,他聽見前面傳來更大的聲響。他抬頭一看,只見洶湧的山洪排山倒海一般從河的上游撲來。身後的女人尖叫出聲。倉皇中,只感覺不知是他拽了女人的手還是女人拽了他的手,反正兩人像風箏似的從滾滾的濁浪到來之前,飄飛了起來,踏上堅實的河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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