悵(52)_老村_學達書庫

五二

　　費飛來了。田發河攙扶女人上了驢背，又對費飛反復叮囑，又跟隨著送出去好遠，這才將韁繩遞給費飛。田發河一轉身，費飛向毛驢背上的女人微微一笑，向她說：「你很不簡單嘛，我一個作家，給你牽毛驢。」

　　女人在驢背咯咯笑起來，笑得自個兒前仰後合。

　　田發河走出好遠，聽到他們這邊的笑聲，又不放心地回過頭追了幾步，舞紮著手喊叫，要他們當心點。女人向田發河那邊揮揮手，要他趕快回去，這才與費飛正式上路了。

　　費飛看見溝坡上大片的玉米棵子，與周圍山巒上的花草綠樹。一個多雨的夏季下來，它們是那樣的鬱鬱蔥蔥，翠綠翠綠，像那些富裕人家養育的少男少女一樣，生機勃勃，顯示出歡快的長勢來。他的內心自然是無比的暢快。

　　在城裡，他永遠不會有這樣的感覺。

　　是的，空氣很清新，陽光很透亮，女人很嫵媚。

　　「真想不到費老還有給人牽驢的經歷！」我插言。

　　「這算什麼！」費飛笑道，「在你們鍋山農村那陣子，我什麼不幹？在村頭，我常還給那些碾米的婆娘們推碾子呢！既然深入下去就得有個深入的樣子，那時候的作家和社員一樣，碰上什麼幹什麼。哪像你們現在這些作家，頭頭腦腦一大幫子人，坐著汽車，前呼後擁地下到鄉里，聽聽彙報吃吃飯，然後再走馬觀花地轉悠一圈，算是深入生活了！」

　　「費老，費老，」我慌忙打斷他，爭辯說，「你暫停，暫停暫停，咱先澄清澄清，澄清一個問題，這樣的深入生活一般是輪不上我們這些無名鼠輩的，我去過的次數，掐指頭算，也就是有限的幾次。去的最多的，是你們幾個老傢伙！」

　　「不管是誰，這是一個事實。我說的是這個事實。」

　　費飛一路上猜想著，憑柳葉兒這麼一個美麗的名字，那個叫柳葉兒的女孩子該會有多麼的漂亮呢。下午兩點左右，他們到了戚家河，一個隱沒在高大樹木中的小村子。

　　進村後，王佳梅下了驢背，帶他進到一家院落裡。這個院落在數丈高的蒼崖底下，打出兩孔窯洞來。窯面的崖壁上長滿了棗樹，一枚枚龍眼棗子，眼看著就要快熟了，嘟嘟嚕嚕掛滿枝頭。院子清掃收拾得乾乾淨淨利利落落，叫人一看，便知是一個精心會過的人家，或是知道他們要來，事先灑掃過的。

　　費飛看得入神，突然一聲恐怖的咆哮從窯洞傳出，跟聲音躥出來一條大狗。生來怕狗的費飛甚至來不及看它的顏色，慌忙往驢背後躲。王佳梅喊叫一句：「黑猱！」

　　叫黑猱的大狗被王佳梅一聲呵斥，登時立住，一面疑惑地打量著讓它感到陌生的費飛，一面又向王佳梅晃動著尾巴。緊隨其後，窯洞裡跑出一個乾瘦的老頭。老頭看見王佳梅，歡喜得渾身顫抖著，嘴裡喊叫著說：「哎喲喲，哎喲喲，一早我還對柳葉兒說呢，聽見喜鵲在窯背上叫了，該來了，該來了。柳葉兒卻怎麼也等不及了，天天到村頭的水磨那裡等候，張望了再張望，都等不及了，看看，說來這不就來了嘛！」

　　老頭子一面說一面從費飛手裡接過毛驢，拴到院角落的椿樹上，將驢背上的褡褳卸下來，搭在自己肩上，回頭又招呼費飛和王佳梅，讓他倆進窯。費飛看見佳梅對老頭子說話時趴在他的耳根子上喊叫。王佳梅問他：「塘叔，你和嬸嬸身體可好？」

　　他指著西邊的山坡說：「柳葉兒在西坡地裡鋤棉花呢，一會兒就回來。」

　　王佳梅笑笑，說：「塘叔，你耳朵真聾了！」

　　叫塘叔的老頭手搭自己耳朵上，努力理解佳梅的話，然後笑眉笑眼地答她道：「不急，這就給你叫人，不急不急，先到窯裡涼快！」

　　費飛看出來，老頭子耳朵的確不好使喚。

　　窯裡，桌椅板凳幾件擺設，不像一個山鄉的人家。這讓費飛想起來，眼前的塘叔，人稱柳三塘。在過去的年月，曾經跟隨著大富豪王寶山做生意，是王寶山手下的三號人物，鞍前馬後榮耀一時。只是到快解放的時候，一看大勢不對，才按照王寶山的吩咐，將一家人搬遷到這荒僻的山區小村裡。

　　費飛看見窯裡大炕上靠牆坐著一個老婆婆。佳梅一進窯便脫鞋上炕，偎在她身邊，叫著嬸嬸。老婆婆大瞪兩眼，沒一絲反應。老頭子放下褡褳，歎道：「甭，甭管她！她除了會吃會屙，跟死人一樣了！」

　　正在這時，只聽院裡響起一串笑聲，緊跟著噠噠噠飛也似的跑進一個女孩兒，女孩叫道：「梅姐！梅姐！梅姐！」

　　是柳葉兒從田裡回來。沒等王佳梅下炕，柳葉兒就撲進她懷裡，兩個女人看不及看便摟在一起。待鬆手時，柳葉兒一眼瞥見坐在桌旁的費飛，「哎喲」一聲紅了臉面。佳梅不無得意地向她介紹費飛，說道：「他是費老師，省城的作家，來咱山區看景致的！」

　　「發河他可好？」老頭子一旁問道。

　　「他，」佳梅說，「還是老樣子。今年春上搞了一陣子大食堂，難過了幾日，現在沒事了，又和往常一樣。」

　　佳梅說著，想起他的耳朵，笑著轉向柳葉兒，柳葉兒給父親比劃了比劃。老漢理解了，點頭道：「這就好，這就好，人沒事兒就好！」

　　柳葉兒身條兒很好，生著一雙懂事的大眼睛，一看就是會操持家務的女孩子。但在費飛看來，她沒有他想像得那樣漂亮，頂多不過是山區女孩的清純罷了。主要是她的皮膚，可能由於在外面日曬雨淋，黝黑了點。費飛更喜歡王佳梅這種弱不禁風的、長年在屋子裡圈著、捂出一張白白細細的臉面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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