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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費飛說著站起來,忍不住先吼起了《周仁回府》中的「哭墓」一場。他唱道:

  一霎時打得我皮開肉綻,
  (念白:哎喲喲,好不疼痛!)
  好一似觳觫羊脫離刀尖。
  田發河終於按捺不住了,接著他大聲吼道:
  渾身上無完膚蓬頭垢面,
  (念白:苦啊,我的媽呀!)
  放大聲哭奔了賢妻墓前。
  ……

  費飛拍著大腿,一面哼唱一面為田發河打點兒。

  兩個男人興奮得青筋暴跳,高喉嚨大嗓門的神妖大唱,震動了鍋山鎮的街面,引得許多鄉人立在門外探看。田發河也只是到了這時候,才像一個咬鐵嚼鋼的男人。費飛心想,王寶山當時急不擇人,胡亂將女兒許配給他,難道是真看中了他,還是出於別的考慮。或許,田發河這種人,真的是王佳梅的福星。

  只是事情的發展並未如費飛和田發河所期,王佳梅第一天沒回來,第二天也沒回來。到第三天,田發河一早站在村頭,直等到星星亮起來,還是不見王佳梅的影子。

  心想,說什麼第四天也該回來了,然而又等了一整天,仍然不見她的身影兒。

  第五天一大早,田發河又坐到村東的老崖頭上,手搭涼棚,遠遠地望著東面的方向。此情此景,倘若被王佳梅看見,不知又有多少感想呢。中午時候,太陽暴烈。田發河終於耐不住性子了,去找費飛。他是頭一次尋摸到費飛的窯裡。

  「費老師,這叫咋說的,人也該回來了!」

  田發河焦急地說,說罷便想抹淚。

  費飛大腿壓著二腿,手拿著一冊《毛選》,名義上是在閱讀,其實他早已是六神無主了。他暗自思忖,難道李鄉長說的不對嗎?難道「反壞隊」的人真的從王佳梅身上查出了問題?難道……

  費飛也猜測到,李鄉長可能壓根就沒理他的碴。

  費飛臉上沒表情,眼睛也沒離開《毛選》,對田發河道:「我想不會有什麼大事的,你放寬心再等兩日。政府的公務不像咱平常人的家庭瑣事,說想了結就了結了。它總有個程式安排。不要緊,不要緊,就這一兩日了!若是你實在著急,就再往雙河鎮跑一趟,打問」反壞隊「的領導,問問他們到底是怎麼回事。你知道,這事我實在是……也只能在私下裡說說,公開場合露面,是不合乎我的身份的。」

  田發河點點頭,轉身從費飛處出來,沒討得寬心。

  天剛黑,費飛摸到飯館。敲門時發現上面掛把鐵鎖。

  一看便知,田發河按他的吩咐又去了雙河鎮。街面上空空蕩蕩沒有一個人影,只有幾條夜行的犬類在街角裡活動。這讓費飛內心感到淒涼。他只好又回到自己窯裡,默坐在桌前,對著飄飄搖搖的燈火,雙手托腮,內心裡非常沮喪。也許此時他才深刻地領悟到了,他與王佳梅之間那份羅曼蒂克的感情,在社會上那些規矩之人看來,是多麼的荒唐。他們與這個轟轟烈烈的時代又是多麼的格格不入啊。

  25

  他不再讀《毛選》了。上炕躺下,捂上了棉被。

  夜聲如走電,發出「噝——噝——噝——」的刺耳的鳴叫。他感到一種無形的壓力,愈來愈強大的無形的壓力,黑壓壓的向他重重襲來。他終於發現活人的艱難。

  是的,人活在世,最艱難的,也許並不是你無衣無食,無家無舍,而是被一種無形的力量所鉗制,所脅迫,所強制,所肢解,所分裂,所滲透,所軟化,所左右,所愚弄,所嘲笑,所謾駡,所誤解,所批判,所孤立,所隔離,所蒙蔽,所醜化,所恐嚇,所打擊,所歧視,所驅逐,所丟棄,所遺忘,它讓你四面碰壁卻又無處藏身,感到無以適從和不能感到的無以適從,及至於一己的存在,徹頭徹尾的命如螻蟻身似草芥,如此等等。在這個任何人隨時隨地都有可能成為你的敵人的世界裡,你感到的只有冰冷。能溫暖你的,是你更加的冰冷。就像愛斯基摩人建造的冰屋一樣,用冰冷將冰冷拒之門外,以獲得一己的溫暖。

  因此他莫名的恐怖,並在恐怖的情緒中倉促入夢。

  他夢見王佳梅穿件天藍色的碎花布衫子,盤坐在飯館里間屋子的土炕上,一雙眼睛五汪六媚地瞧著他。她整個人是那樣的青春爛漫,神情燦然。她向他招手,呼他快來。他喘著粗氣,像是剛剛經過了一陣狂奔。她嬌聲喊道:「哎喲,你是淋了雨了嗎?快來,讓我給你擦擦!」

  「不要,我不要,」他氣吁吁地說,「我這是路上跑得急了點,出的汗……」

  「來呀,」女人笑著催促,「好長日子不見你了!」

  他覺得自己臉面發緊,心裡害怕,因為他知道,有一群說不上來的動物在他背後追趕他,不知為何,他竟將那群動物招引來了。此時此刻,動物們已經追到了飯館門外面,就在前堂與田發河張牙舞爪地撕扯。正想著,前堂果然傳來田發河恐懼且嘶厲的吆喝聲:「狼,狼,狼,打狼啊——狼,狼,打狼——」

  接著,王佳梅也發出刺耳的尖叫。他定睛一看,不知從窗戶還是炕角的那裡躥出四五隻蒼毛大狼,將王佳梅逼在一處,輪番撲上去撕她,咬她。他看見王佳梅渾身上下是血,抱著頭防不及防,衣衫被撕扯成一縷一縷,已不再是人的常形了。

  這時他不知從哪來的膽子,沖上去撥開狼群,拽起王佳梅往門外跑。王佳梅很輕盈,他拽了她的手,感覺像拽著一隻風箏似的,穿過街道,跑出了鎮子,直往遠處的山梁上奔去。中學時候他體育很好,跑得很快。在地區的長跑比賽裡拿過名次。

  他倆跑啊跑,跑啊跑,兇惡的狼群已經被他們甩出好遠好遠了。終於,他倆跑到一座山梁上。相偎而坐了許久。方平靜了下來。

  太陽出來了,多麼美麗的太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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