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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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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來費飛走後不久,政府搞「反壞」運動,將全縣的十六個鄉鎮分成四個片,分頭追查土豪劣紳們過去埋藏的財寶,以及繼續追查在解放初未被揭發出來的一些為非作歹的案子。鍋山鎮有人反映,豪紳王寶山當年在八路軍到來之前,將大批的金銀財寶埋藏在一處地方,至今未被發掘出來。因此王佳梅作為王寶山唯一的後人,被政府的民兵毫不客氣地帶走了。她所在的「反壞隊」設在雙河鎮。工作隊雇用的民兵,個個如兇神惡煞,對她進行著多種形式的訓斥和提審。雖說她是一個女人,不像別的地富分子可以隨便打罵或體罰,但推推搡搡,吼她一聲兩聲,總是免不了的。另外,每日還須下田幹半天的農活,然後學習半天時事政策。田發河知道,王佳梅是自小沒摸過鋤把的人,現在要她幹農活,實在太難為她了。

  王佳梅走後,田發河也無心做飯館的營生了,見天往雙河鎮跑,生怕她受了什麼委屈。被集中的三十多個地富分子中就她一個女人。夜裡她獨住一屋,睡在草鋪上。他今天去是想給她送條褥子,結果被工作隊的同志擋住了。田發河看見自己心愛的女人渾身是草,頭髮似亂雞窩,心裡頭憐惜不下,一路上哭泣著回來。不想飯館門前遇上了費飛。

  聽完田發河的話,費飛心裡突然被什麼揪住了一樣,長久不得舒展。因為在此之前,費飛一直有一種幻覺,覺得像「地主」「」「富農」這類字眼和王佳梅似乎不應再有什麼連帶。他如今才曉得,王佳梅要徹底和她那曾經富甲一方的老爹脫離干係,實在是難之又難。

  兩個男人進到飯館裡,點上油燈。費飛沒吃飯,田發河也沒吃飯。於是田發河拿出兩張冷面餅子,人手一張,無湯無水地幹嚼起來。沒有王佳梅,飯館裡少了許多的溫情,只覺得冷風颼颼地逼人。吃罷大餅,費飛將紅糖取出來,讓田發河收著,並對他叮囑說,等佳梅從雙河鎮回來,調糖水給她喝,補養她的身體。隨口安慰了田發河幾句,讓他不要著急,明天他就去鄉政府,請李振南鄉長出面來幫忙。田發河自是感激不盡,跟著又掉下許多淚來。

  費飛回到自己窯裡,在炕上輾轉反側不得入睡。田發河自以為他最心疼王佳梅,其實費飛對王佳梅的疼愛,也不差他。費飛不敢多想,王佳梅那纖弱的身體此時在雙河鎮的獨屋,孤零一人臥在麥草鋪裡,是什麼樣的感覺;她是否也在想念他,如此等等。想到此,便添出許多繾綣來。他想,如有可能,他願意遭受此罪的人竟是他。想著想著,人便恍惚了起來。

  恍惚中,費飛似乎回到家鄉漢江的岸邊。獨自一人在江岸上行走,登高遠眺,悲傷如古時的賢哲。這也是暮秋時節,也是秋風吹蕩著江邊搖曳的葦叢,於蒼天白水之間迴響著私塾沈老先生悠緩拉長的唱詩的聲音,其詩曰: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

  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從之,道阻且長。

  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

  第二日早晨,費飛趕到鄉政府,名義是隨便走訪。轉了幾處地方,最後還是鼓足勇氣,踅摸進了李振南的辦公室。李振南坐在桌前看文件,見他走進門,屁股沒抬,只和氣地招呼他坐下。費飛在靠牆的簡陋的木凳上坐了。李振南不動聲色,繼續趕著看他的檔。

  費飛靜候了幾分鐘,看李振南並不急於與他說話,於是乾咳一聲。李振南這才恍然若悟,「啊」地應了聲,抬頭向他這面瞧了瞧,瞬間換了微笑,問他道:「什麼事?」

  「沒,沒什麼。」費飛抬手搔搔頭,說,「隨便走走。」

  李振南站起來,走到水盆邊洗手,背對他說,「是不是田發河……」說著又停頓住,回過頭取了鐵絲上的毛巾擦手,一面擦手一面看著費飛的眼睛,好像要穿過他的眼睛,直鑽到他內心深處似的。

  費飛知道不好掩飾了,便老實說道:「哎,他……我不知道該不該打問一下。」

  「快了,你對發河說快了,甭急,這兩天便結束。」

  費飛露出笑容,連忙告辭,出了鄉政府飛步到飯館,將正在前堂呆坐的田發河拽到後院的木柴垛下,附加上了一些文學的推測和想像,添油加醋,神神秘秘地告訴他:「李鄉長對我說,你放心在家裡等著,過了這一兩天,政府便釋放她出來!沒事,放心做你飯館的營生。憑你以往維持的人緣兒,李鄉長和政府裡的同志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不是?再說她一個女人家,也不是真正的地主,誰能將她怎樣呢?你心放肚裡,沒事,很快就結束了!」

  這席話說得田發河如伏雨澆頭,刹那間覺得心頭清爽了。

  五分鐘後,田發河麻利地燃起灶火,準備宰殺活羊,並且哼唱起了秦腔。費飛少不得跟著他忙前忙後。

  女人不在,兩個男人似乎更加契合。到了下午三點,一切都收拾妥帖了。羊肉爛熟在鍋裡,香氣飄溢到街面上。費飛迫不及待地端起泡饃的大碗,又從隔壁老霍的雜貨店裡打來半斤「西鳳」,邊吃邊喝,感覺十二分的滋腸潤肺。酒到半酣,他紅著臉膛喜滋滋地催促著田發河道:「田主任,吼兩聲秦腔讓我聽聽。甭說,你吼得還真不錯,有板有眼的呢。」

  田發河見誇,兩眼笑得看不見仁子,齜著大門牙,說:「不敢不敢,你城裡人哪能聽慣我的'驢叫喚'!」

  「哎,我偏愛聽你這一吼,美得很,美得很!」

  「不,我不敢了!」田發河擺擺手,欲躲進屋裡。

  「嗨,你甭走啊!」費飛叫住他,正色說道,「這就是你不懂藝術了。你曉得你唱的這叫什麼?這叫'鄉土氣息'!城裡秦劇團的楊升山唱得雖好,卻沒你這'鄉土氣息'!特別是你的那拖音,婉轉得好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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