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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他指給她,你看太陽!

  然而,讓他感到奇怪的是,太陽似乎對他們不懷好意。它像是只巨大的火球,飛快地上升,用它的熾炎烘烤著他們。他只得又拽起她,大汗淋漓地倉皇奔走,想尋找樹木藏身。但是光禿禿的山梁上沒有樹木。他和她站的地方似乎是地球的極點,一個最高最宏觀的觀察位置。他思忖,這太陽上升得也太快了,該不是宇宙出了問題,或許是到了世界末日,要天崩地裂了。

  正想著,只見太陽傳來震耳欲聾的轟鳴聲,接著「咚」的爆炸了。火焰的碎片像節日的禮花從高空撒落了下來。天地之間刹那間火光四起,大火,大火,大火,熊熊燃燒的大火……城市在焚燒,鄉村在焚燒,田野在焚燒,森林草原在焚燒……人們在狂奔,家畜在狂奔,野獸在狂奔,狂奔,狂奔,一切生靈都在狂奔……尖叫聲,爆炸聲,咒駡聲,哭喊聲,所有能發聲的東西都發出刺耳的聲響,消竭著自己的能量……在他的耳邊,一個男子陰鬱的低音朗誦著郭沫若的《鳳凰涅》,不過這聲音似乎變了味,惡毒的語氣割裂著他的心……他突然發現手裡拽的女人不知去向了,他急了,拼命地呼喊,正呼喊,低頭只見一團火光從腳下騰起,自己的肉體在燃燒,他正在死去,奇怪的是,他沒有感到死有多麼疼痛,靈魂像一股嫋嫋升起的青煙,旋轉著優美的曲線,尖叫著上升,上升,上升……

  費飛掙扎著從夢中醒來。原來他用被子捂住頭,捂出一身的臭汗。炕頭上,油燈依然放射著幽光,一派靜穆。

  他看了下表,十點四十五分。

  費飛擦去汗,抖了抖棉被,感到了涼爽。心裡琢磨,剛才的這個怪夢意味著什麼?或者真有什麼飛來的橫禍?或者他要遭到意想不到的打擊?

  太陽爆炸……這意味著他將面臨一個什麼樣的局面呢?

  他感覺,這一切都是可能的。因為他這一次回省城,劉曉君不無得意地告訴他,中央最近又醞釀大的政治運動呢。這一次運動再來,像《長河》的主編聞念楚,戲曲部的嚴鳳琴,他們這些人絕對不可能再在機關張狂下去了。他想,聞念楚跑不掉,嚴鳳琴跑不掉,我費飛焉能跑得掉嗎?劉曉君這張護身符他還能利用多久呢?

  突然,他為有劉曉君這樣的妻子感到了驕傲。是的,她太了不起了!她是我們文藝戰線既可靠又兢兢業業的鬥士。她似乎從來不說錯話,不辦錯事,或者說錯誤很少。跟定她的人多多少少都撈到了好處。這可以從跟定她的作家的住房以及職稱上看出來。多少年來,她一直是作家黨組成員中一貫正確的化身,一個女強人。以她的政治才幹,本來就不該是洛川縣新華書店裡的小店員。他將她從小縣城里弄出來,看來是極有眼光的。

  但話又說回來,若不是和劉曉君的這個錯誤的結合,拿他這樣一個超常聰明的頭腦何至於混到如今的地步?何至於名義上是寫作長篇,實際上什麼也寫不出來。一個人孤零零地身處異鄉承受著常人不能承受的寂寞呢?

  夜很靜,油燈很亮。

  費飛一人坐在油燈下很孤獨。很尷尬。

  這時,只聽見輕輕的敲門聲。聲音雖小,卻是如此的突如其來,像神鬼一類冥物的行為,一下子鑽進費飛深心裡。他嚇得毛骨悚然,驚叫道:「誰!」

  敲門人不語,跟著又敲了三下。輕輕的三下。

  這三聲費飛是聽清楚了。他努力穩定住心跳,想一想自己是不是在夢中。不是。肯定不是。當這一點確定之後,他披了衣服下炕,立在門內,向門外的不速之客厲聲喊道:「誰?誰氏?你說話嘛!」

  傳進來的是女人從鼻子裡發出揶揄的笑聲。

  費飛馬上辨別出來,是她,是王佳梅來了!

  費飛連忙打開門,將像風一樣撲進屋裡的女人緊緊地摟在了懷裡。

  他匆匆將她抱回到炕上。看不及看,便將鼻子探進女人的脖頸和衣服下面,陶醉在他原是那樣熟悉而如今卻已久違了的略有陌生的氣息裡。他雙手哆嗦著從她的衣襟下探進去,在她身上摸來摸去,似乎是檢查她的肢體是否完好。突然,他感到她的懷裡有點異常。伸手去摸,是一隻頭巾包裹的圓物,有些燙手。他曉得此物是夾肉燒餅。女人過去夜裡摸了來,也常帶給他這種吃貨。他將燒餅放在枕邊,去解她上衣的紐扣兒。他想,他此時急迫地想要她。他感覺只有在她的懷裡,他才能最終安心。

  他焦急的樣子,逗得她咯咯笑了起來。她說:「甭急!看你,大火燎著你的猴毛了!」

  「是火,是大火……」他顫抖著聲音悲淒淒地說。

  「你是咋?」女人覺出他不對勁,推開他的臉,察看他的表情。他感覺出女人的慎重,抬起頭,哀哀地望著她,說:「我夢見一場大火,一場好大好大的火,將我和你活活地燒死了。」

  女人掙出身子坐起來,輕輕拍拍他的臉,嬉笑說:「真的?嘿,這竟是個大大的好夢呢,好夢!你沒聽人說,夢是反的,夢生是死,夢死是生。看你愁的,我要是做了這樣好的夢,醒來會一個人偷著笑呢!」

  「是嗎?」

  費飛被她的笑聲感染了。他笑了笑,隨她坐起來,摟著她,將溫熱寬大的手掌放在她的衣服裡,他感到女人的身體裡有些寒氣,從細膩光滑的皮膚上微微地往外發散。他一面撫摩一面想著自己需要問候她的話語,但又不知從何說起。不過女人歡喜的神態卻讓他感到有些異常。擱往常她但受一些委屈,立刻便「鏽」在心裡,任你怎麼開導她,一時三刻且得不到舒展。今天卻怪,她反倒安慰起他來了。

  「你怎麼回來了?」

  「發河接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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