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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老費飛又站立起來,兩眼噴出怒火,史無前例的,頭一次拿起屋角的拐杖「當當當」地敲打著我的書案,批評我道:「張孝來啊張孝來,你這人也太不地道了!」

  「怎麼?」我瞠目結舌,說,「我……」

  「今天夜裡,從一開始,你就有點莫名其妙!」

  「怎麼了?我怎麼你了?」我問他。

  「算了,不和你論理了!混帳東西!」

  費飛像個受到侮辱的十幾歲的少年。這樣說是因為我的兒子拳拳和我賭氣的時候,便是如此的衝動——費飛哆哆嗦嗦地收拾起老花鏡盒子,將杯中的剩酒一仰脖吞咽了下去,酒杯往茶几上一扣,看樣子準備憤然離去了。

  我跳起來,跑過去拽他的袖子,花言巧語地勸他:「甭、甭甭,甭這樣!費、費老,費教授,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的大救星,我張孝來作為你最忠實的門生、弟子,是你攙著扶著,把我從鍋山鎮荒山野地裡拯救出來,然後又手把手將我培養成作家!沒有你,我敢說,我和我的子孫世世代代都將會打著燈籠在黑暗裡摸索。你說我對你老敢不恭敬嗎?你說的話對我來說,和偉大領袖毛主席說的話一模一樣,句句是真理,一句頂一萬句。你看見我一直在聽,這你總不能不承認!」

  我知道費飛愛聽人稱他教授。他回過頭來,疑惑地看了看我,搖搖頭,又笑了,嘴裡噴著酒氣,指著我的鼻子罵道:「林彪!我說你小子是林彪!今天夜裡,你一直對我是油嘴滑舌,口蜜腹劍!」

  我滿面堆笑地將費飛勸留住,並感覺徹底來了精神。

  實際上我也知道,他並不一定真走。他做出要走的樣子,不過是耍耍小孩子脾氣而已。大家有所不知,費飛到了晚年,在我的家裡經常如此。他有時像人常說的那種「老小孩」一樣混鬧起來,目的是讓你勸他哄他。其實倒也不必怨他,他自己是感覺不出來的。費飛無兒無女,也著實鰥孤。只有在我這裡來尋找一點人世間最後的溫情。而我在許多時候不知為什麼,並不能切實地照顧到他這點可憐的要求。此時回想起來,挺後悔的。

  「你坐好了,」我攙扶他落座,翻過酒杯,說,「我把酒斟上了,你老繼續說。」

  「我首先聲明,不喝了!」費飛一揮手,堅決地說。

  「為什麼?」

  「不為什麼,不喝就是不喝了!」

  費飛大長身躺倒在沙發上,雙手抱在胸前,閉了眼睛。

  我且不聽他如何聲明,只管往杯子裡倒酒。我猜想,從他的內心裡其實是願意我這樣。我珍藏了四五年的一瓶「西鳳」老酒,沒見怎麼著,竟被他折騰了大半瓶下去。可見老傢伙雖然戒酒多年,但基本功還很厲害。起初我被他吸引並萌生出當作家念頭的,正因為他的喝酒。他這本事我終究沒能學會。

  我看費飛一動不動,有躺下歇會兒的意思了,便輕輕地將我夜裡起來寫作時搭在腿上的毛毯蓋在他的身上,躡手躡腳地準備出門到臥室去。沒等邁開步,只聽老傢伙背後低聲說道:「幹什麼?想將我一人留這兒,你溜之乎也?」

  「你老歇會兒,」我走近他跪下一條腿,湊近他的耳邊,勸他說,「有話天亮說吧!」

  「想的美,你給我老老實實呆著!」

  他突然一個鯉魚打挺坐起來。其迅捷的程度完全不像一個七十歲的老人。我看看他,無奈地搖晃著疲乏至極的腦袋,在書桌前坐下,兩條腿搭在桌上,閉上眼睛。平時當著費飛,打死我也不敢這樣無禮。但此時已屬非常時期,無所謂了。

  費飛抿了口酒,朝我輕輕地冷笑了兩聲,兩隻手扭著拐杖頭又開始漫長的講述。

  「我發覺自己竟不能離開她了!」費飛感慨道,「我們這一代人可憐就可憐在這裡,唉,'曾因酒醉鞭名馬,生怕情多累美人'。在這些問題上,總是過分的認真。」

  天知道費飛認真在哪裡。

  我看費飛更多的是認真了他自己。在他心裡,我想王佳梅這個妖精存在,更多的是對於他自己人生的意義。只要鍋山鎮的幹部群眾允許他與王佳梅來往,繼續這樣偷偷摸摸做下去,便是他莫大的幸福。他知道這其中的危險。他所謂認真,是得注意自己的行為舉止,恰到好處地周旋在人們所能容忍的程度裡。他過去是個謹小慎微的儒人,往後,永遠也不會變成一個色膽包天的莽夫。在這一點,他沒有得到祖上的遺傳。

  據家鄉老人講,他的外爺,也粗識一些文墨。後來不知何故在商洛山中落草為寇,幹起打家劫舍的勾當。當地人稱「小諸葛」,善使一把長杆銑槍,百發百中。「文革」初期,費飛還曾試想將他外爺的強盜行徑作為「造反派先人」的金箔,貼在他自己的臉上。劉曉君聞此,也替他歡喜了幾日。派人去他家鄉搞了外調。不湊趣的是,在老鄉的口裡,他的這位祖宗除了找不到什麼除暴安良的閃光依據且不說,卻多有騷擾貧民的嫌疑。無奈之下只得幫他悄悄地隱匿了。

  這是閒話。

  卻說在日落西山的時候,費飛在縣城下車。然後馬不停蹄地往鎮上趕,站在飯館門前已是夜色似漆了。他輕輕地叩了門,裡面無聲無息。費飛只好先回自己窯裡,簡單的梳洗過後,又去飯館門前探看,裡面仍然不見回應。費飛納悶。

  這時卻見一個黑影從西街踉踉蹌蹌走來。費飛喝道:「誰氏?」

  「哎喲喲!」黑影悲聲叫道,「費老師,我的先人,是你嗎?真的是你嗎?你啥時候回來的?啊?」

  黑影三步兩步趕來,拽住他,眼淚滴在他的手上。

  費飛聞聲便知是田發河,心下一驚。他猜想,一定是出了什麼禍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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