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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首先,他鄭重其事地向各位尊敬的領導遞上了《鍋山風雲》的寫作大綱。接著,他又像講故事一樣,將鍋山鎮的風土人情繪聲繪色地講給他們聽。隨便一個人物,都是那麼的有趣;任選一個細節,都可以寫成一篇優秀的作品。然後,他十分謙恭地說出自己的創作打算。總之他的寫作,在党的光輝思想照耀下,在社會主義文藝理論的指導下,一切都在有條不紊地進行中。大家不要著急,慢慢來,好作品是需要時間的。

  他精彩的彙報,讓在座的領導聽得津津有味。一邊的馬主席還朝他不斷地點頭頷首。及至散會,他已經征服了所有的人,甚至連同他的冤家對頭們,無論誰都不再懷疑了,費飛是在做著一項空前絕後的大創作。他的小說只要一寫成,便會轟動整個社會主義陣營,甚至可以和蘇聯老大哥的《靜靜的頓河》相媲美。——當然,一旁的劉曉君內心在冷笑他。

  23

  無論好歹,總算被他糊弄過去了。

  作協馬主席親自安排,讓劉曉君帶領費飛在蓮湖區醫院裡仔細檢查了腦殼兒。因為馬主席認為,他這顆腦殼兒已經不再屬於他費飛一人的了,它是屬於陝西人民的,甚至是全中國人民的,裡面裝著不再是普通的腦漿,而是一部即將面世的名著,其價值何其金貴。

  一個姓林的醫生接待了他。先查了他已落痂的傷疤,認為恢復得很快。然後在他膝蓋上用玻璃棒輕輕地敲打了幾下,用手電筒照了照他的瞳孔,在他後脖頸上捏了幾把,詢問他幾個無關緊要的問題,最終斷定他沒有落下後遺症。醫生讚歎說:「這麼大的傷口,沒有落下後遺症,十分僥倖。」

  這樣,費飛辦理完另外幾件事情,組織上又對他做了其他幾項重點交代,過後,他又擠上回鍋山的汽車,輕鬆愉快地踏上了歸途。

  「那時候也有汽車?」我打斷費飛的回憶,問他。

  「有了,早就有了。」費飛說,「沒汽車還了得!沒汽車我不可能如此頻繁地往返於西安市與鍋山之間。不過車況很簡陋,就是解放初期那種敞廂的蘇式嘎斯車,頂上連個帆布篷子都沒有。但老百姓能坐上這種車,已美的不成了!」

  汽車在坑凹不平的黃土路上搖晃著,一直北上,艱難地行進著。他和鄉下人一樣,無一例外的都風塵蒙面。中途又落下幾滴雨來,但雲彩又很快被風吹散了。他一手扒著車廂板,神色莊嚴地望著遠方渾圓的山陵和廣袤的平原。他心想,也不知當初黃帝帶著他部落的子民們在這片土地上是如何刀耕火種,繁衍生息的。這些子孫們又如何延續到了今天。如今他們一個個面色枯黃地與他坐在同一輛車廂裡,看到這些,他又湧動起一股創作的衝動,從深心裡吟誦道:

  ……黃土高原啊,偉大的黃土高原!

  你如此貧瘠,又如此富有;

  你如此冷漠,又如此多情……

  費飛此時的表情肯定不同尋常,有著迷人的魅力。

  鄉下人向他頻頻投來好奇的目光。大家都知道他是一個大作家。因為送他上車的時候,劉曉君曾與司機交涉,問是不是能讓省裡的作家坐進駕駛樓裡。司機是個粗魯的傢伙,或許壓根就不知道「作家」在人類社會中是個什麼動物。他連劉曉君手裡的證明信看也不看,吼道:「不行,司機樓裡不准坐乘客!」

  混帳司機不買他們的賬。讓起初以為很有把握的費飛,踩上汽車腳踏板,當著眾人的面,尷尬地退下來。過了一會兒,司機卻讓隨後趕到的一位病病歪歪的老漢坐了進去。劉曉君要去與司機辯理,被費飛制止住了。

  費飛扒上車後廂,劉曉君轉身氣呼呼地走了。

  此次回鍋山鎮,他的提兜裡除了幾本最近出版的新書,順便又帶了單位領導為補貼他的身體額外獎勵他的二斤紅糖。他準備一到鎮子便去飯館,將紅糖送給王佳梅,作為城裡帶來的稀罕禮物。他認為現在最需要補貼的是王佳梅,而不是他自己。

  車上他一直想她。她是讓他最心疼和惦記的尤物。

  他恨不得此時此刻就拿起她那雙纖弱的小手兒,一面撫摩一面湊在她的耳邊,嗅著她特有的那種女人的氣味兒,說些溫情脈脈的話語給她聽。這次他離開鍋山鎮並沒多少日子,但是他的感覺裡,似乎已有漫長的一年之久了。他還幻想著,這一次,當他突然出現在飯館門外的時候,她那雙明亮的眸子會怎麼樣。她一定會流露出戰戰兢兢的歡喜的顏色,歡迎他的歸來。她輕盈如細柳似的腰肢,會一扭一扭地走在飯館擺設的桌凳之間,為他準備飯菜,端茶遞水。他要是在天黑之前能趕到的話,那就再好不過了。她會給他的桌上再添一盞油燈,讓他的周圍燈火亮如白晝……這一切,讓他感到優美無比。的確,優美無比。

  費飛說到第一次離開鍋山對王佳梅的感覺,感歎道:「女人與女人的區別,實在是太大太大了。有的女人寸步不離地和你廝守,你感覺不到她的存在;而有的女人,你遠遠望她一眼,只要這一眼,她就會讓你心跳耳熱,想和她靠近,並和她有點什麼。你說,世上女人這東西是不是有些奇怪?」

  「這是因為你太愛她了!」我稍感困倦,應答他說。

  「什麼?」費飛歪著頭,長久地注視我,說,「……依你的看法,她長得並不漂亮,而我是'情人眼裡出西施'?」

  「絕對不是,」我矢口否認,懶慵慵地辯駁說,「關於王佳梅本人,我們倆的意見早就一致了。費老你怎麼總是以為我看她不漂亮呢?」

  「住口!」費飛怒吼道。

  我承認我被他嚇醒了,徹底地嚇醒了。我睜大眼瞧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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