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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這算什麼!老實說,我年輕的時候,還真有點天不怕地不怕的勁頭呢!現在我可以直言不諱地告訴你——當然,我也可以向世人公開承認,當時《鍋山風雲》的小說大綱,事實上已經接近完成了,真的,你不要感到吃驚,真的快完成了。假如我再堅持一下,《鍋山風雲》毫無疑問會和浩然的《豔陽天》、柳青的《創業史》一樣名垂青史。你信不信?」

  「那是自然。」我無奈他。

  「但是,」他突然抬高聲音,加重語氣慷慨地說,「但我發現,這將是一部出自我手的有背歷史真實的小說。你想想,我出生在書香門第,從小受著傳統的教育,傳統文人那種據實記史的骨氣我還是有的!堅持文學的真實性的原則我還是有的!這後面一條,我給你說過許多次了,只有你會理解我這一點。我不會違背良心去貪圖一時的名聲。真的,不會,決不會。所以我後來斷然作出決定,不能再寫下去了。後來事實不也證明了,我的選擇是對的嗎?那些所謂的烈士不都被遷了出來嗎?」

  他激動的樣子似乎感染了我。

  我瞪大眼將身子探向他,作默聽狀。我腦子裡想到一個別的什麼事情。是的,我從腦海的深處看到一個影像,這是在鍋山鎮,我家隔壁的窯洞裡,一盞忽忽悠悠的油燈,一個模樣兒像費飛的作家伏在桌上,為寫作而歎息,為寫作而哭泣……

  到這裡,我突然聽見窗子外面「咣當」一聲鐵桶響。我知道,此時是下半夜的三四點鐘了,馬路沿兒賣炸油餅的馬師傅已經升火熬油了。聽著費飛對自己滔滔不絕的標榜,我輕聲提醒了他一句:「或許,還有王佳梅的原因。」

  「那當然,」費飛點頭,更加誠懇地說,「與她當然有關係了!我分析自己,假若我不是個看重感情的人的話,也就不說什麼了。但我不是。再說她的心地是那樣的善良,我如果那樣寫的話,還有臉見她嗎?我給你講過,我寫作她從來不聞不問。更何況……還有,王寶山如果真是電影裡的黃世仁,是個不折不扣的壞蛋,那我也好辦了。但他不是黃世仁。他是黃世仁,能養出王佳梅那樣善良的女兒嗎?你說?……」

  我沒直接回答他,站起來打開窗子,讓冷風吹了吹臉面。身後的費飛也不再言語,我回頭看他一眼,卻見他坐在燈影下,兩手緊攥著手杖,仍沉浸在他自己的回憶裡,似乎在掂量著敘說的語言。此刻我突然發現,他的身體比以往消瘦了許多。

  啊,好可憐的老人!

  我關了窗子,坐下來又與他探討道:「據我所知,你在後來的許多年裡,隔三差五一直沒間斷地去我們鍋山鎮體驗生活,並對外界堅持說,你一直在寫《鍋山風雲》。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這不是三言兩語能說清楚的……這也是你們年輕人不瞭解我的地方。我得替歷史負責,得在深入考慮的基礎上寫作。我不能像你們這些寫作快手,靠想當然,閉門造車,十天半月就能推出一部長篇。」

  「我可以理解,這或許是你的一種策略。」

  「也可以這樣說,但也不全是策略。」他沉吟了一下,繼續說,「你也許不知道在當時的情況下,人假如不複雜一點,是很難生存的。你想,我假如放棄《鍋山風雲》的寫作,這讓社會怎麼看我呢?這不等於放棄了一個作家的階級立場?這還了得!不要說是我,一個無職無權的文人,就是國務院總理他敢將自己置於眾口之下嗎?我敢說誰都不敢。我雖暫時不向人們透露真實思想,會被一些人說三道四,說你是滑頭,軟骨症,是什麼什麼……但是,我個人堅信,歷史是會有公論的……就這,沒過多久,我還是遇到了很大的麻煩……」

  費飛是指劉曉君發電報將他傳回西安市,說是作協黨組要他彙報小說的寫作情況。

  在進作家大院之前,為了掩蓋頭上的傷疤,費飛在街口的服裝店裡買了頂藍哢嘰布帽戴在頭頂,怪模怪樣地進了大院,迎面碰見大院許多閒雜人員,他們立在院裡聊天。鍋爐工馬萬春師傅一眼看見他,立刻撲上來,拽住他的手問長問短,表現出前所未有的熱情。

  費飛後來才知道,劉曉君剛剛任命他為爐長。

  大夥兒將他團團圍住。自然而然涉及到受傷的問題。費飛閉口不談自己的傷勢,也沒有向他們展示自己的傷疤,而是表現出一種少見的從容和鎮靜,說出他的見解來:「不要緊,不要緊的,幹什麼事都會有付出的,有流血犧牲的。更何況作為一個作家,你要體驗生活,要深入到社會的最底層,與三教九流打交道,這期間什麼事都會發生的。你們以為當作家是容易的嗎?要知道,當一個作家容易,當一個好作家卻不容易!栽個筋斗蹭破點皮,是常有的事。這些年我一直堅持這樣認為,作家的職責……」

  費飛兩隻手端著胳膊,像個大人物,與眾人侃侃而談。他喜怒不驚,卻旁敲側擊地回擊了作家大院裡那些對他的不幸遭遇幸災樂禍的人。憑費飛的敏感,這些人此時此刻就躲在各自的玻璃窗後面,好奇地觀察著他的一舉一動。他要以自己最到位的風度和言語震懾住他們。費飛就是費飛,作為知名作家,的確是名不虛傳。

  然而,費飛的精彩表演並沒到此為止。

  第二天上午,在作家黨組所有人參加的彙報會上,費飛的模樣兒變了,頭上雖多了一頂藍布帽,人卻有了精神。臉消瘦了,卻顯得比以往更加成熟。劉曉君也在場,不過她坐在一邊,冷靜地瞧著她頭戴布帽的丈夫一聲不吭。但費飛只當她不在場,充分地表現了一個名牌作家的英雄本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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